大漠黄沙滚滚,东风萧瑟,南境这块,虽不至六月飞雪,但夜晚也属实是难熬。
翼州,孤烟军营,亥时。
营帐内,灯烛摇曳,花眠船支着额,双目微阖。
“将军。”副将从玉响起,霎时,划破了寂静。“我们的粮草……最多再撑一日。若是明日朝堂的补给还未送达,恐怕……”
恐怕,凶多吉少。
南境这边虽不至荒无人烟,但离着镇子也百里有余,一去一回,少则也要小半天,更何况,不只是粮仓里的粮食,生活上的物资,甚至是军饷,都所剩无几。
朝堂的补给本应三日前就到,如今已耽搁多日。分明是有人在暗中拦截,想置孤烟军于死地。
就像当年对她师父那样——一场战役让他下落不明,朝中小人趁机进谗,几度想将崔家逼入绝境,好吞并孤烟军。
花眠船缓缓睁眼。
“我知道了。从玉,你吩咐下去:再派一支小队,即刻起,入京催办,同时留几人继续等候补给。其余人,即刻歇息,明日辰时整装,按原计划,随本将军出征。”
“是。”从玉行军礼,告退。
孤烟军,是她师父崔清柳当年所建,军名取自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这支军队自创建以来,便奉命驻守边疆,同时抵御南边边境各国的侵扰。
军中纪律严明,将士作战骁勇;可自师父失踪后,朝中便不乏别有用心之人,或污蔑崔清柳投敌,或借机生事,皆欲将这支军队拆解吞并。
她眉头蹙起。
朝中风气,自多年前就已溃败。
有志向、有才华的贤臣被湮没,奸佞小人横行当道、把持朝纲。
她的父亲则是愚忠的牺牲品。
十三年前,父亲被诬有不臣之心,不惜于狱中自焚以证清白,母亲听说后,几度昏死,没多久也随他去了,纵是如此,朝堂上那帮奸臣也没想过放过她家。
朝堂上判决下来那日,大雨倾盆,她的家,散了。
花家数十口人,充军,流放,发卖,全家人分崩离析。
那年她才十岁,瘦小的一个人,费力地拿起棒槌,在大雨中奋力挥舞,为家族击鼓鸣冤。
沉重的鼓声,随着倾盆大雨,一声接一声,诉说着她的冤屈。
可结果是,无济于事。
他们,仍旧没能逃过命运。
后来,她遇到了师父,他念在故友之情,拼死保下她,教她习武,教她读书,给她讲大漠的事儿。
这样好的一个人,却在三年前的一场战役中离奇失踪,至今生死不明,杳无音信。
朝中谣言四起,各方势力虎视眈眈。
崔家老夫人被一纸诏书,诏进宫软禁。
崔家亲戚趁乱,欲夺家产,整个家族陷入内乱。
十四岁的花眠船自请入宫,立下军令状。
几乎是没人信服这个姑娘,能打仗,更别提,能打胜仗,没人信她。
她没兵,没军权。
朝堂上有人念着师父与父亲的旧情,替她说过几回话。
也是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将领,皇帝勉强同意她的诉求。
她上战场后,捷报频传,一个月后,南诏国被灭,南诏皇室被俘,花眠船也一战成名。
应她所求,崔清柳被追封爵位,花眠船为报恩,自请挑起崔家大梁,接过由崔清柳创建的孤烟军。
朝堂之上看似一片太平,实则暗地里,无疑不是,各怀鬼胎。
——
天将破晓,晨光熹微。
吃过早饭,大家准备战争前最后一次练兵,整个军营被一阵严肃的气氛笼罩,纵是将军不说,大家也都知道此战的意义重大,只能赢,不能败。
申时。
战士们身披铠甲,手执长剑,胯骑战马,战鼓擂响,伴着嘶吼声,千军万马,一齐冲出,卷起一阵黄沙。
寒光乍见,星驰铁骑,刀枪声鸣,双方军队已混作一团。
花眠船手执长枪,游刃于其中,重重包围下,她长枪打旋,如一株银花绽放,手握长枪疾速挑起,直入对方命脉,两人齐齐栽落下马,一柄长刀迎面辟来,敌军副将憎恶可怖的面庞近在咫尺,狰狞毕露,花眠船提枪相迎,金属碰撞的声音骤响,双方各自受力后退,长剑再次朝面劈来,与此同时,花眠船警觉地觉察出正后方的突袭,突然,一面戴鬼面面具的人,替她挡住后方偷袭,她提枪向前方的人捅去,被对方躲开,骑马逃跑。
不远处,旌旗蔽空。
鬼面人看向一侧,花眠船会意,二人夹击,左右突袭,敌军副将被包围,没有退路,花眠船长枪一扫,敌军副将抵挡不及坠马。
敌将在黄沙中翻滚几圈,来不及起身,只见鬼面人长刀一挥,那人一声哀嚎,便没了气息。
冲锋的号角吹响,前来支援的部队,一手提矛,一手拿盾,迅速冲出,两支部队汇集冲锋,与敌人做最后的决战。
残阳如血,浓烈的血腥味在空中翻涌,实在是令人作呕,到处都是断臂残肢。
此战,大捷!
此战得胜,边境将得以休养生息,至少十年。
。她的眸子扫过前方一身着敌方盔甲的男尸,她翻身下马,这人看着也不过十余岁,她阿弟若是活着,也差不多同他一般大。
战争是残酷的,同时也是无奈的。
一场战争,摆在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死,要么活。
将士们冲锋陷阵,为国捐躯,对有些人来说是光荣的,对有的人来说却是被迫的。
被迫背井离乡,被迫参军入伍,徒留家中父母牵肠,霜闺泪尽。
孤烟军的将士们受伤的疗伤,没受伤的片刻歇息过后,便帮着没入战场的援军清点物资,收拾战场。
她这才想起那个鬼面人,往四周探去,寻找那人的踪迹。
只见那人仍在马上,怔怔地望着地上横尸。
方才战场上只顾得打仗,无暇细细观察,她方感觉,那顶鬼面面具甚是可怖,面具通体是黑色,额角处还有几条红色和白色的纹络自耳边一直延伸到面中,青面獠牙,面露狰狞,怕是祭祀用的也比不过这顶。
她知道这人,朝堂之上,也无人不晓。
永定侯萧策之子,在南部诸国有“鬼面阎罗”之称的大将军萧文怀。
他驻守南境,花眠船镇守北疆,天各一方,二人素未谋面。
据说,他自投军起,便是军中战无不胜的存在,曾一人一马一长刀,单枪匹马直闯敌营,于敌营大乱之际,潜入敌军首领营帐,直取敌首首级。
然而真正令他名震大雍的,远不止于此。
传闻他每临次上战场作战,必覆一张狰狞的鬼面,以防敌军窥见其真容。久而久之,流言四起:有传言说说面具之下的那张脸,面容凶恶,且其人长相肥头大耳,虎背熊腰,乃是阴间的白无常化身,故亦有“萧钟馗”之名。提及其名讳,夜里可止小儿夜啼,白日能平鸡犬争喧。
不过,据花眠船此刻亲眼所见,纵是面色可怖,那“肥头大耳、虎背熊腰”的传言,定然是不致的。
眼前之人身形健硕,却非大腹便便,身姿颀长,挺拔如松,骨子里透着一股世家子弟独有的矜贵气质。
此外,大漠的枯木、卷地的漫天黄沙、与他身上庄重的战甲所折现的寒光,又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浓重的肃杀之气。
花眠船正欲上前行军礼,却见萧文怀徐徐掀起半面鬼面。
谁曾想,那可怖的面具下露出的,竟是一张惊为天人的面庞。朗目疏眉,鼻梁高挺,肤色白皙,皮肤通透,全然不像久经沙场之人,且纵是久居闺阁娇养长大的小姐,在其面前,也能愧色三分。周遭的气质霎时冷冽,整个人如一块细细雕琢的玉,身上的甲胄,竟给这人平添一疏硬朗。
花眠船脑中蓦得想起起幼时师父教她的一句诗:
“云间贵公子,玉骨秀横秋。”
流言,真是害人啊。
下一刻,却见萧文怀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枚随身的铜镜,神色自若地对着镜面端详起来。
先是正脸,再是左右侧,依次察看。
与附近清理战场的小兵而比……实属是异类。
花眠船看呆了,这……算是什么情况?
所以说,鬼面阎罗是个重视形象的玉面郎君?
萧文怀狭长的眸子斜睨,注意到她。
或许是花眠船的目光太过直白,萧文怀收起铜镜,翻身下马,率先朝她行了个军礼。
花眠船回礼,恭恭敬敬道:
“今日一战,多谢萧将军及军中将士搭救。”
“花将军客气,你我本是同朝为官,为国家共退外敌,本就是分内之则。”
“素闻萧将军所率领的军队,骁勇善战,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花眠船回答的爽快,看似双目含笑,实则暗藏玄机。
“花将军过誉,初来乍到,军中补给未曾交代分明,花将军若有要事,可来营帐中寻我。”
萧将军颔首,秉持着公事公办的道理,又带着几分刻意的疏离,说罢,他翻身上马,骑马疾驰远去。
一山不容二虎,如今朝廷派来这位鬼面阎罗,她心里不免担忧,此人的到来,究竟是当真为了送补给,还是假借补给之名,欲致她于死地。
对方是敌是友尚且不知,她只能多加留意,小心。
她叫住不远处的从玉,吩咐道。
“派几个人,在萧文怀营帐附近驻守,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向我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