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花眠船本就睡眠浅,入睡时听不得一点动静。
窗外雷声滚滚,裹挟着“欲雨未雨”的黑云压城,屋内人儿辗转难眠、欲睡未睡,莫名的心悸悄然浮上心头——
密匝匝的雨点砸在窗棂上,她便知,今夜注定无眠。
——
天刚露熹微,谭闻雨便踏着湿意来报:“将军,昨夜大雨冲得道路泥泞不堪,我们的马匹难以行走,若要赶路,最快也得等明日。”
“知道了。”
花眠船的目光落在窗外,卖杏花的小贩挑着担子走过,叫卖声划破清晨旅店外无鸟鸣的寂静。她收回视线转向谭闻雨,语气平静:“小谭,这城给你的感觉如何?”
“属下说不上来。”
“你只管大胆说便是。”
花眠船安慰道。
“这城里,人人瞧着都很热情,可热情过甚,反倒显得不由衷。”
“倒像是,一切都是提前排练好的。”
她住的旅馆离花眠船不过一条小街,方才过来时,数百道目光似有若无地黏在她身上。沿街商贩、过路男女,个个笑脸相迎,争先恐后问她吃住可惯,亲昵得仿佛他们是久别重逢的旧友,可他们分明只算一面之缘。
最怪的是,她拐进另一条街时,假意回头,却见方才还笑意盈盈的众人,瞬间沉下脸继续做手里的活儿;待察觉她的动作,又立刻换上笑脸——即便是对客人的礼貌,也绝不会这般刻意。
“这是你的想法?”
“是。”
花眠船眼底掠过一丝赞许,不愧是她花眠船精心选定、悉心培养的继承人!
“你的直觉没错。”可有些话,对于谭闻雨来说,暂时不便多言。
“派人去各旅店客栈点清人数,再采购好下次休整前的必需品。”
画溪城中并未设置驿站,军队被分散到城中各个旅店客栈。
保险起见,她将谭闻雨等所带的心腹分到各个区域,起到监管作用。
“通知下去,除派出采购物资的人以外,其他人在被分到的旅店休整,不得随意闲逛;一经发现破坏纪律,将被视为‘擅离职守’,面临处罚。”
“是。”
——
萧文怀昨日进城时,扮作往南同胡人做生意的商人,并未被其他人察觉出异样。
他似是有意为之,与花眠船租住了同一家旅店。
告别谭闻雨后,花眠船换了身男装,让身形、外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从玉留在房中混淆视线,随后敲响了萧文怀的房门,将他约了出去。
她没让他戴上那顶渗人的面具,理由:会吓跑街上人。
再有一点,也是目前城中只认面具,不认萧将军,恐生不便。
“萧……”花眠船紧急止住话头,如今二人身份需隐藏,断不能暴露。她只好转了话头,故作新奇地打量街道:“公子,这街上好生热闹。”
“嗯。”萧文怀不咸不淡地应道。
花眠船暗自腹诽:“好生冷淡。”
她的目光却没停。卖杏花的小贩叫卖着从身旁经过。
她故意拔高声音惊叹道:“呀,公子,有卖杏花的!”
可惜,小贩并未因花眠船的惊讶为他们停留,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往东走,兜了一圈又回到这片叫卖,眼神还时不时往他们身上瞟。
他们游逛的这一路,所见大多是京城街头巷尾常有的东西,并无什么稀奇有趣之处。
可花眠船却像只小雀儿似的,每到一处,都展现出极强的兴趣。
糖葫芦、鹦鹉、桂花蜜……
接着是一家卖钗子的小摊。
摊子上卖的是京城三个月前流行的款式,可花眠船依旧驻足了很久。
在她拿起一支对镜欲试时,老板笑着招呼:“公子是买回去给娘子带的吧?”
“啊,是!”
花眠船连忙放下手,猛然想起自己此刻身穿男装,又将簪子放回原位,扯着萧文怀就要走。
这一切,萧文怀都看在眼里。
他凑近花眠船,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轻声耳语:“喜欢,我便送你一支。”
花眠船心里突然像被什么搅了一下,不是滋味……
嘴上却口是心非:“不喜欢,我若是喜欢,自己会买。”
“公子~”
一道娇滴滴的女声突然打断二人。花眠船抬眼,见来者是位穿蓝色襦裙的女子,头戴银簪,媚眼含春;那姑娘看见萧文怀时,眼睛瞬间亮了。她起初跑得急切,裙带飘飞也不顾,不知怎的又突然放缓脚步,小步挪到萧文怀跟前,娇着嗓子开门见山:“不知公子年芳多少?姓甚名甚?家中父母是否康健?老家是哪儿?”
花眠船与萧文怀对视一眼,谁也没从对方眼中读出个所以然来。
这姑娘瞧着大方,行为举止却处处透着刻意——明面上是小姐姿态,行动上却与扮相背道而驰。
许是见二人面露不解,女子忙自圆其说:“公子莫怪,我是这附近的农女,今日是来城里招婿的。”
“招婿?”花眠船挑眉。
“是。”女子点头,声音软了些,“二位公子看着是外地人,想必不知——这里每月这天,都会从外地‘拉’一批男子来。我们家里有未婚女眷的,能出钱买一位到家里做夫婿,价高者得。”
买婿?这无疑是在贩卖人口!
花眠船心头一凛,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其实我今儿来,与其说是招婿,不如说是替自己买婿。”女子没察觉她的异样,脸上泛起羞涩,“我前几趟都没遇着合适的,直到今儿见了公子。”
“姑娘,”花眠船目光阴冷,“本朝私下贩卖人口,是犯法的。”
女子的声音骤然弱了下去,喃喃道:“这我不知……我只知道身边好多人都在买……”
花眠船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攥成拳。萧文怀见状,轻轻握住她的手,目光温和地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别轻举妄动。
花眠船深吸一口气,眉头渐渐舒展,又恢复了往日谈笑风生的模样。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见有转机,女子眼睛一亮,忙答道:“我叫蔡葵,村里人都叫我小葵。”
“小葵姑娘,”花眠船打趣道,“要娶我们家公子,聘礼可得高些。”
“没关系!”蔡葵立刻接话,忙不迭道:“我家有三头牛、两只羊、十几只鸡鸭,还有十亩良田、三间屋子。虽说不算大富大贵,但在村里也算吃喝不愁,就是赶上年景不好,也能撑过去。”
她望着萧文怀,眼神越发热切:“公子若是不嫌弃,便跟我回去。他日咱们男耕女织,日子定能美满。不过——”她上下打量了萧文怀一番,又补充道,“我瞧公子这模样,不像是会做农活的。若是将来女耕男织,我也能担着。”
小葵垂首,扭捏地直搓手:“若是要我全权负责干活……也不是不行,就是公子得负责相妻教子……”
“我瞧公子气质出尘,定然是锦绣堆里长大的,才学肯定也不差。”
“做个教书先生,想来也是能成的……”
蔡葵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家的好处,时不时穿插几句对二人的夸赞,末了又邀请道:“我们家在西边三十里外的陈家村,住得偏了些。二位公子若是不嫌弃,可随我回去看看。”
三十里路,着实远了些……
萧文怀心中暗自思忖:该离开了。
他神色镇定,不疾不徐地开口:“蔡葵姑娘,实不相瞒,在下……有隐疾。”
哈?身旁的花眠船大为震惊——真不愧是萧将军,造谣自己的事都做得出来,还说得这般脸不红心不跳!
更让她震惊的还在后面。萧文怀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身上,缓缓道:“我身旁这位公子,便是我的……心爱之人。”
哦,原来是……等等!公子?他身旁的?
花眠船愣了愣,左右张望一圈,才反应过来“身旁这位公子”指的是自己!
开什么玩笑?!
她瞪向萧文怀,试图看清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萧文怀只淡淡看了她一眼,眼底没什么波澜,眼角余光一挑——是让她见机行事的意思。
既然如此……
花眠船不轻不重地一拳捶在萧文怀胸口,声音放得又软又娇,还带着几分嗔怪:“讨厌了,郎君,明明都说好了,这些事不为外人道的。长此以往,郎君这爱炫耀的毛病,何时能改?”
这番举动,连她自己都觉得膈应。
可萧文怀却像没事人似的,眼底平静得像一汪泉水,嘴角还带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人,该不会是吓傻了吧?
再看对面的蔡葵,眼睛瞪得像见了耗子的猫,表情比刚才见到萧文怀时还要夸张。花眠船暗自嘀咕:又傻一个?
没承想,蔡葵忽然正色道:“二位公子,实不相瞒,我一直觉得,像你们这样大胆承认心意的爱情,最是真挚。”
“你们放心,就算天崩地裂,我也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去!”
不是,这、这对吗?
二人又寻理由想打发她走,没成想这姑娘像是认定了他们,赶也赶不走;婿也不买了,就跟在他们身后一步一步地跟着,生怕错过什么重要信息。
若不是知道这姑娘的底细,他们恐怕真要把她当成监视的人。
“公子,现在怎么办?”花眠船压低声音,咬牙问道。
萧文怀先对她温和一笑,语气却带着几分调侃:“听天由命。”
见花眠船要皱眉,他立刻恢复正经:“先去打探清楚‘买婿’一事。”
此事涉及律法,且在城中盛行多日,赵康没理由不知情。若没有他的默许,断不会这般猖獗——说不定,这背后还有他的手笔。此事事关重大,必须查清楚。
二人一边走,一边留意四周——果然,暗处有无数双眼睛,正悄悄盯着他们的行踪。
——
另一边,暗探躬身禀报:“大人,花将军他们已经知道城中贩卖人口的事了。”
那人端着茶杯,眉目望向暗处,淡淡道:“本官知道了。监视他们的事,你做得不错,去衙门领赏赐吧。”
“谢大人!”暗探大喜道。
待房门关上,他才捻起桌上的西湖龙井,放在鼻尖轻嗅——茶香清冽,倒是壶好茶。
她花眠船当真以为,能在他的地盘耍花样骗过他?
只是没想到,这其中出了个小插曲。
没关系,他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