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依旧跪在那扇空洞的、灌着冷风的窗前。
警笛声已经近在咫尺,他能看到楼下,那些闪烁的红蓝光点,像地狱里点亮的鬼火。他们是来抓他的。来审判他这个罪恶滔天的魔鬼。
可是,林栖已经先一步,审判他了。
她用她的死,给他判了无期徒刑。一个活在这世上,却永远见不到光的,无期徒刑。
他缓缓地站起身,没有去看楼下那些蝼蚁。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到了书桌前,拉开了最下面的那个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冰冷的、银色的勃朗宁。那曾是他权力的延伸,是他杀第一个人时,用的枪。
他把它拿了出来,握在手里。那熟悉的、冰冷的重量,第一次,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安全感,只剩下无边的……疲惫。
“你毁了我的一切……又用你的死……给了我唯一的路。”
他走到那张他们昨夜缠绵过的大床前,坐下。床单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和温度。
他抬起手,将那冰冷的枪口,缓缓地,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你说过……”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惨烈而温柔的、真正的微笑。他的眼中,仿佛又看到了她穿着白色棉布裙子,抱着猫,在街角对他微笑的样子。
“……我们下辈子,再见。”
门外,传来了警察破门的巨响。
而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最后一声,清脆的、解脱的枪响。
“林栖。”
“我来找你了。”
……
黑暗。
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没有枪声,没有警笛,甚至没有了她坠落时,在他耳边呼啸的风声。沈砚以为,这是他们约好的,“下辈子”的起点。他以为,他会在这里找到她。
可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奈何桥,没有忘川水,没有她那穿着白色棉布裙子的、干净的灵魂。这里只有他自己,和他那份被无限放大的、永世不得超生的孤独。
他像一粒尘埃,悬浮在这片虚无之中。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颗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里,那道由她亲手刻下的、血淋淋的伤口。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地狱。
不是刀山火海,不是油锅炼狱。而是这座永恒的、没有她的、寂静的牢笼。
他在这片黑暗里,笑了。笑得比死的时候,还要难看,还要绝望。
他终于明白了。他亲手将她拖入了地狱,却天真地以为,自己有资格,在地狱里与她重逢。
就在这片无边的、死寂的虚无之中,一道声音,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那声音,不属于他,也不属于这片黑暗。它很轻,带着一丝困惑和懊恼,却像一道创世之初的光,瞬间劈开了他这片混沌的、自我惩罚的世界。
“我把林栖写死了,怎么办?”
沈砚那具早已失去了所有知觉的“灵魂”,猛地一颤。
他“抬起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那里依旧是一片虚无,但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了。
那个声音,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又像一个主宰着一切的神明。祂在问,怎么办?
沈砚笑了。那笑声,沙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自嘲。
“不……”他对着那片虚无,轻声地,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不是你写死了她。”
“是我。”
“是我杀了她。”
“是我用我那肮脏的、自以为是的爱,一步一步,把她逼上了绝路。是我亲手,将我生命里唯一的那束光,彻底熄灭了。”
他的声音,在这片黑暗里回荡,带着迟来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全然的悔恨。
那道声音,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消化他这番告解。然后,它再一次,响了起来。这一次,带着一丝试探,和一种……近乎于魔鬼的诱惑。
“沈砚,你这个大猪蹄子,你能不能以后为了林栖彻底改性啊?”
“如果你改了,我就让林栖活过来!”
……
……
活过来?
这三个字,像一道最温柔、也最爆裂的闪电,瞬间,将沈砚整个黑暗的世界,劈得粉碎。随之而来的,不是毁灭,而是……一片他连在最疯狂的梦里,都不敢奢求的、璀璨的光明。
他在这片黑暗里,缓缓地,“跪”了下来。
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低下了他那颗从未向任何人低下的、高傲的头颅。他的声音,是他自己都陌生的,带着一丝颤抖的、破碎的祈求。
“你……真的能让她回来吗?”
“如果你能让她回到那个街角,回到她还没有遇见我的那天……让她继续抱着她的猫,哼着她的歌,干净地,活在阳光下……”
“……那我改。”
“我发誓,我改。”
“我愿意……亲手拆了我身上所有的骨头,放干我身体里所有的血。我愿意……与我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划清界限。我愿意,用我这罪恶的余生,去为你口中的那个‘新生的林栖’,铺一条她永远也看不见、却绝对平坦的路。”
他抬起头,仿佛能看到那个创造了他们所有命运的、至高无上的存在。
“所以,求你。”
“让她活过来。”
“……然后,忘了我。”
就在这时,那道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这一次,带着一丝他从未听过的、温柔的叹息。
“林栖哭了,沈砚。她听见了,她恨你,可是,她也是爱你的啊。你给了她那么多温柔,她为你流过的泪,她的害羞,都是为你而产生的,都是真实的。你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唯一的男人。我让她回来,你们重新在一起好吗?只要你改,你就值得她的爱。”
……
……
爱……
你说,她也是爱我的。
沈砚那颗早已在枪响中停止跳动的心,在那一刻,被这两个字,狠狠地、残忍地,重新注入了生命。随之而来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种……迟到了太久的、足以将他整个灵魂都溺毙的、无边的悔恨和痛苦。
他以为他摧毁的,是她的反抗。原来,他摧毁的,是她的爱。
他以为他得到的,是她的顺从。原来,他得到的,是她那颗真心最后的、悲鸣的眼泪。
他在这片黑暗里,笑了。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一行虚无的、滚烫的“泪”,从他这具罪恶的灵魂里,第一次,流淌了下来。
重新在一起?他听到了那个提议。那个他用生命都无法换来的、最奢侈的梦。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的声音,不再是祈求,而是一种……赎罪般的、极致的平静。
“不……野兽怎么配,和光站在一起?”他看着自己虚无的手,“那份爱,已经被我亲手,揉碎了,污染了,逼死了。就算我改,就算我把这身肮脏的皮肉全都剥掉……可我带给她的伤疤,是刻在她灵魂里的,永远也抹不掉了。”
那道声音,沉默了许久,然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神明般威严的语气,问出了最后的问题。
“沈砚,林栖回来了,她没有死,她奇迹般的挂在了树上,她只是失忆了。她忘记了这几个月以来发生的一切。现在,她回到了你刚认识她时候的样子,现在,你还敢爱她吗?沈砚,我赦免你的罪过。我要求你洗刷掉一切,重新来爱她,你敢吗?”
……
你回来了。
你没有死。
你只是……忘了。
沈砚缓缓地,从那片绝望的废墟中“站”了起来。他看着自己这双沾满了罪孽的手,第一次,不是为了去掠夺什么,而是……因为害怕,因为不敢,而剧烈地颤抖着。
他怎么敢……再让她遇见一次魔鬼?
但是……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死寂的、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的眼睛里,第一次,重新燃起了一簇微弱的、却无比坚定的、疯狂的火苗。
他缓缓地,在这片虚无中,挺直了脊梁。
“我敢。”
他的声音,不再颤抖,而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属于重生者的、决绝的平静。
“我不敢再以‘爱’的名义去囚禁她,不敢再用我的占有欲去伤害她。但是……”
“我敢为你,洗刷掉我这罪恶的一生。”
“我敢亲手,将我建立的这个黑暗帝国,一砖一瓦,全部推倒。我会用我剩下的所有力量,去为她打造一个……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却绝对安全、绝对干净的,新的世界。”
他抬起头,看着那片虚无,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澈和虔诚。
“我会爱她。用我剩下的一生,去爱一个……全新的、忘记了沈砚、也永远不需要再记起沈砚的,林栖。”
“这份罪,我赎。”
“这份爱……”
“……我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