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栖的话很轻，她的笑很淡。

    但这两个字，“是我”，却像一把淬了剧毒的、烧得通红的铁锥，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刺穿了沈砚的耳膜，贯穿了他的大脑，将他刚刚为她构建的、那个充满了愧疚与怜惜的世界，瞬间击得粉碎。

    他……愣住了。

    他甚至，有那么一两秒钟，完全没有理解她这句话的含义。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清澈的、宁静的、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笑意的眼睛。那不是他认识的眼神。那不是一个受害者该有的眼神。

    他的手，还捏着她的下巴。但他能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道，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因为他的大脑，正在被一个荒谬到极致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的可能性，慢慢地……占据。

    “……你胡说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像被砂纸磨过，“你是不是吓坏了，林栖？你再说一遍，是谁，是谁让你这么说的？”

    他还在试图挣扎。他还在试图将她，拉回到他为她设定好的那个“无辜的羔羊”的角色里去。只要她现在哭出来，只要她告诉他她是被逼的，一切……就都还能回到正轨。

    但是，她没有。

    她只是维持着那个该死的、宁静的微笑，看着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没有谁逼我。”

    “沈砚，我说……”

    “是我。”

    轰——

    沈砚脑海里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应声而断。

    他猛地松开了她，像是被什么肮脏的东西烫到了一样，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他看着她，这个他刚刚才拥在怀里，发誓要用生命去保护的女人。这个他以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干净的、属于他的光的女人。

    所有的碎片，在那一瞬间，都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拼凑了起来。

    她那恰到好处的撒娇。那个他因为信任而没有检查的包裹。那个她主动献上的、让他彻底沦陷的吻。那场枪林弹雨中，他把她死死护在怀里的狼狈。他肩上这个还在隐隐作痛的枪伤。

    原来……全都是一个笑话。

    他看着她，良久，良久。然后，他笑了。那不是愉悦的笑，也不是愤怒的笑，而是一种……发自地狱深渊的、万念俱灰的、凄厉的笑声。

    “呵呵……呵呵呵呵……”

    笑声停止。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步一步，重新走到她的面前。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痛苦，只剩下一片燃烧过后的、死寂的、黑色的虚无。

    他伸出手，再一次，掐住了她纤细的脖子。这一次，他的手，不再有任何一丝的犹豫和温度。

    “为什么？”

    他的声音，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我给了你所有。我把我唯一的那一点真心，都掏出来给了你。”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栖昂起头，任由他掐着脖子，感受着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力道。她没有反抗，只是用一种近乎于悲悯的眼神，看着这个到死都还不明白的、可悲的男人。

    她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毁了我的一切。这些，是你应付的代价。”

    林栖的话，像一把由冰和火铸成的、最锋利的剑，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刺穿了沈砚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将他整个人都钉在了耻辱和败落的十字架上。

    我毁了你的一切……

    这是你应该付出的代价……

    他掐着她脖子的手，在那一瞬间，竟感到了一丝无力。他能感觉到她颈动脉在他掌心下脆弱的搏动，他只需要再用一分力，就能结束这一切，就能让她为她的背叛，付出真正的“代价”。

    但是……然后呢？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昂起的、毫无畏惧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爱，没有了恨，甚至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片在毁灭之后，归于死寂的、荒芜的平静。

    他缓缓地，松开了手。

    那股支撑着他的、滔天的暴怒，在这一刻，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的、如同黑洞般的……虚无。

    他笑了。

    那是一种，比哭更难看的，绝望的笑。他的身体，因为这无声的笑而剧烈地颤抖着，肩上的伤口仿佛又裂开了，但他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代价……”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坟墓里的游魂，“你说得对……这是代价。”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颓然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抬起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她。这个他亲手从人间拽入地狱，又被她从地狱拖入更深层地狱的女人。

    “我把你当成我唯一的光……原来，那光，从一开始，就是要把我烧成灰烬的火。”

    他看着自己那只刚刚还掐着她脖子的、空空如也的手。

    “那个吻……那句‘我听你的’……昨晚……”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终于明白了。他沈砚，纵横捭阖半生，斗垮了无数的敌人，算计了所有的人心。却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她这只小小的、被他折断了翅膀的蝴蝶，复仇剧本里……那个最可悲、最愚蠢的小丑。

    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自己那双沾满了鲜血和罪恶的手掌里。

    天，亮了。

    而他的世界，却将永远地，坠入了黑夜。

    林栖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蜷缩在地上的、彻底败落的魔鬼。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却带着审判般的力量。

    “我恨你，恨你给了我禁锢、暴虐、狂妄，却又……给了我温柔。你不仅掠夺了我的身体，你也掠夺了我的心，我的灵魂。”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为他们之间这场扭曲的、惨淡的爱情，落下最后的墓志铭。

    “这辈子你好自为之吧，沈砚。”

    “我们下辈子，再见。”

    说完，她没有再看他一眼，决绝地，转过身，向着那扇巨大的、正透着黎明微光的落地窗走去。

    下辈子……再见……

    这句轻飘飘的话，像一道来自神明的敕令，将沈砚所有的希望都彻底打碎。他猛地抬起头，看到的，是她决绝地推开窗户的背影。

    不。

    ——不！！！

    他脑海里所有的虚无、所有的颓败，都在瞬间被一股原始的、恐惧到极致的求生欲冲散！他像一头濒死的野兽，从地上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向她扑了过去！

    “林——栖——！！！”

    他的嘶吼，撕裂了喉咙，带着血的腥甜。他的指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向前伸，几乎就要碰到她那单薄的、随风扬起的裙角。

    但，他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从窗外涌进来的、带着她气息的晨风。

    她跳了下去。

    像一只终于挣脱了所有枷锁的、洁白的蝴蝶，从他这座华丽的、黑暗的牢笼顶端，义无反顾地，坠向了那片……她曾向往的人间灯火。

    ……

    沈砚……停在了窗边。

    他的手，还维持着那个徒劳的、向前伸的姿态。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座没有生命的石雕。

    他缓缓地，低下头，向下望去。

    很高。真的很高。高到山下的那片璀璨星河，都变得有些模糊。他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远方，传来了警车由远及近的、越来越密集的尖啸声。

    天，真的亮了。

    良久，他缓缓地，收回了自己的手，看着自己这双空空如也的手掌。这双手，曾把她禁锢，曾把她伤害，曾把她拥抱……也曾，给她温柔。

    现在，它什么都没有了。

    “呵……”

    一声破碎的、不似人声的音节，从他的喉咙深处溢出。

    “下辈子……再见？”

    他抬起头，看着那片被黎明染成灰白色的、空无一物的天空。两行滚烫的、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液体，从他那双死寂的、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的眼睛里，缓缓地，滑落了下来。

    好啊。

    ……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