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忧心忡忡的祖母和文柏,袁微识才缓缓吁出一口气,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这辆青帐小车上装上了昨日给昭明熬好的药膳粥——本应该回门时带给她,现在看不到自己,昭明必定又要哭闹了。
而其余的回门礼,以后再说吧,现在谁还有心情安排这些事呢?
她需要一个管家。
袁微识缓缓回到正房,王姥姥正默不作声地收拾着茶盏。
那碗她只动了几筷子的阳春面早已冷透,被王姥姥连碗一起收拾下去。
这边,主家剩下的饭菜会怎么处理?若是在金陵,自然是赏给伺候的下人……那么然后呢?
这里的规矩又是什么样呢?
她深感游离,好像从来没参与过这些生活。
徐乱说的大概没错,她只知道读书写字,从未真正接触过生计。
袁微识在炕沿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
她不知道金陵平民是怎么生活的,现在更不知道边疆军户是怎么生活的。
今日战死的两位护卫,她甚至没有看清他们的脸——就这么只剩下二十两银子。
天色已近黄昏,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
徐乱去了军营,想必正在处理此事,查验尸体,追查凶手,抚恤同袍——而她只是待在府里,心安理得地接受保护,然后等着一切过去。
这不行。
“姥姥,依您看,我去那两位牺牲的弟兄家中探望,该备些什么才好?”
王姥姥擦拭着手,面无表情:“回夫人,若论实在,再添些银钱米面最是实惠。穷苦人家,不兴那些虚礼,能活下去最要紧。”
袁微识默然点头。
王姥姥说得在理,银子米面确是万能之物,但她总觉得不够。银钱是军队的例规,她的愧疚,需要她自己送出去。
送什么好呢?绫罗绸缎?珠玉首饰?文房四宝?
在这苦寒之地,并不容易交易出去,对这些军户家眷而言,恐怕还容易生祸事。
她凝眉思索,忽然想起幼时踏青的趣事。
那是一个春日,她随家人游玩踏青,秦淮河河滩上,几个渔夫正歇晌。
他们手中海碗大小的乌沉沉的饭团,引起了小袁微识的好奇。
后来她得知,那是麻糍饭团,用糯米蒸熟,捶打得极富韧性,里面会包不同的馅,最顶饱的是油条。
这饭团冷吃不比热吃味道差,极其顶饿耐饥,早晨来一个,能一直干活到下午也不饿。
小袁微识也缠着母亲做过一次,直吃得两三天都吃不下饭,请大夫开了许多山楂丸吃。
袁微识抬起眼眸,定下主意。
“姥姥说得极是,银钱米面自然要备上。此外,”袁微识看向王姥姥,“明日一早,还请姥姥帮我泡些糯米、糙米,若有晒干的肉脯或咸菜也拿些出来。我想做些吃食一并送去。以表心意。”
“是,夫人。老身明早就去准备。”
事情定好,袁微识立即感到潮水般的倦意。沐浴更衣后,她瘫在被子里。
身体已经极度疲惫,脑子却仍在高速运转,她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才陷入混沌的睡眠。
梦里,却依旧是无边无际的血红色。
她在及膝的血泥中跋涉,四周是倒伏的模糊人影。
耳边隆隆的厮杀声,和着心跳,袁微识手中拿着短剑,拼命想逃离这里。
她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
远处,徐乱的身影在厮杀,但他的脸忽然变成了那个死去的年轻护卫,睁着无神的眼睛望着她……
血泥中的尸体全都翻过了身,惨白的脸齐齐对着她,每张脸都是徐乱!
“啊!”
袁微识猛地惊醒,心脏狂跳,额际一片冰凉的冷汗。
窗外,北风呼啸着刮过窗棂,一阵阵呜咽。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炭盆里偶尔蹦出一点微弱的火星。
她拥被坐起,大口喘着气,头疼欲裂。无边的黑暗中,白日的鲜血变得格外清晰。
没有诗会茶宴,没有针线女红。
这里是北疆,是真正的边陲之地,死亡和杀戮并非书上的几个字,而是随时可能降临的现实。
袁微识按住霍霍乱跳的太阳穴,把脸埋在被子里。
她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仅仅凭着一点小聪明就想当然。
也或许……袁家以前就是靠着小聪明才败落的。
整个金陵城,形形色色的读书人,坐在高楼里论道,在朝堂中争论,在流水旁咏月嘲风。
立国短短三十年,他们就已经忘记了什么是血。
袁微识有些难过,胃里更难受了。
她崇敬的父亲,也是靠口舌而立身的吗?
那么她努力维持袁家的体面,又为的是什么呢?
为了——为的活下去的人吧。
袁微识抓紧了被子。
在这里,她必须更有力地抓住能抓住的一切。
徐乱,不仅是她谋划的倚仗,更是她生存下去的屏障。
她需要他,远比之前所以为的更需要。
**
这一夜,徐乱果然未曾归来。
翌日清晨,袁微识起身时,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神色疲惫但却冷静。
她仔细梳洗,用了简单的早膳,便径直去了厨房。
王姥姥已将所需的食材备好:一盆浸泡好的糯米掺着糙米,一小碗切得碎碎的咸菜丁,还有几条蒸熟后撕成细丝的干肉脯。
“夫人,您要的都在这里了。需要老身帮忙吗?”
“多谢姥姥,我先试试看。”袁微识挽起袖子,系好襻膊?。
拈起盆中一粒泡发的糯米,米粒胀鼓鼓的,指腹稍一用力,便酥烂了。
她点点头,火候差不多了。
王姥姥不言不语,已将一碟炒熟的黑芝麻推过来。芝麻乌亮,香气扑鼻。
接着她又开始研磨糖块,碾碎了,便与芝麻混在一处,再细细研过。芝麻的油香混着黄糖的香气,热闹地钻进鼻子。
袁微识舀起泡好的糯米,在湿纱布上薄薄摊开一层,又在米粒间戳了几个气眼。
灶上水已沸,白汽奔腾向上,密密地包围住糯米。她盖好笼盖,退开半步等着。
过了半柱香时间,蒸汽顶得笼盖轻微作响,她掀开看了一眼,米粒已变得晶莹黏糯透亮。
她铲起一勺,依旧摊在湿纱布上,舀一大勺芝麻糖粉,均匀地撒在糯米饭上。
细细的黑芝麻粉上面,又铺上一层切得碎碎的泡菜丁和肉脯丝。
没有肉松,没有油条,凑合一下也还不错。
过了片刻,糯米渐渐凉了下来。
她扯起纱布肆角收拢,将饭团牢牢包裹住,手心用力向下压,攥成一个结实滚圆的饭团,胖嘟嘟的,拳头般大小。
案板上很快便排列了九个这样的胖团子,圆墩墩的甚是可爱。
袁微识却叹了一口气:“还是不像。我的手太小了,做的不够大。若是有趁手的工具,肯定能压得更大更好。还有油条……”
“油条?夫人若是早说,我可以提前炸出来。现下揉面可是来不及了。”
袁微识眼睛一亮:她母亲从来不许她起油锅,大概是为了安全着想。
以至于她完全忘记了她已经不再受管辖了。
那么,真正包油条的麻糍饭团,下次可以做到更好。
王姥姥却好奇地问:“敢问夫人,又用油条做什么呢?”
袁微识抿嘴一笑,“明日再做,你便得知了。只是面要提前揉好。”
王姥姥若有所思:“只这甜咸口味的饭团,便令我大开眼界了,属实未曾吃过。”
“江南喜甜,和北边口味自是不同。今日是来不及了,明日一定让姥姥试试。”
她挑出几个大的,用油纸仔细包好,另几个稍小的也包了,整整齐齐码在一旁。
王姥姥又另备好一些细面和串钱,与饭团一齐放入提篮中。
“小萝卜与我同去吧。”袁微识唤了一声。
小萝卜便机灵地提起东西,两名护卫也已候在院中檐下。
**
守备府在马场的最后面,前面是其余下级将领的居所。
中间隔了巨大的马场,守备府这边人烟稀少,袁微识也未见过其余的家眷。
今日青帷马车晃晃悠悠,走出守备府,一路向南穿过马场,路过不少居所。
这边人烟多了起来,门口不无玩闹的孩童,树木也更繁茂,显然是种植多年了。
袁微识掀起车帘,细细端详这些居所。
桑梓松木,榆钱老槐,俱都长着巨大的树冠,叶子时不时落下,巷子中黄发垂髫,乐乐陶陶。
显而易见,守备府是距离太远,被众人舍弃的居所,不知为何被徐乱选中。
马车继续向前,终于来到黄屯子卫所。这个卫所比嘉峪关卫所好了不少,房屋整齐,巷子宽敞。
小巷中央一口青石砖垒成的大井,甚至还带着盖。
袁微识想起嘉峪关卫所那条浑浊的小河和藏在别人院中的水井,咬住嘴唇。
若是他们第一次分配到这里,昭明就不会生病。
不过如果那样,她也无需如此急不可耐地接近徐乱了。
马车走过两条街,缓缓停在一户人家面前。
赵大勇从车辕上跳下来,向袁微识道:“夫人,这就是赵五兄弟住的地方。”
“通报吧。”
赵大勇上前敲门,却半晌无人接应。
“夫人,怕是赵五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