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渡

    顾青知道林平乐如此的神情是什么,是悲天悯人,是同情……这样的神情也曾出现在他这样的学子眼中,只是如今他却是那个需要被同情的人。

    更令他心寒的是,这一路,几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眼神。

    顾青顿了顿:“还剩三千余人。”

    这个“剩”字听的林平乐一愣,她自然知道为什么是剩,因为其他人都在路上或在城外,因着各种各样的缘由已经死去。

    抬头看着面黄肌瘦,在已经开始打霜的冷天还踩着草鞋穿着单衣的一群人,林平乐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跑回屋里抱出所有棉衣被褥,顺带把陆小凤几人的衣柜也全都搜刮个干净。

    将东西全都堆到人群面前,然后又进到灶房,把能吃的全都搬了出来。

    一群人看着这些东西激动的开始有些颤抖,但顾青面对这些东西,却无动于衷,冷眼看着林平乐继续在各个屋里窜来窜去。

    人群里响起一阵又一阵窸窣讨论的声音,他们都在大胆的揣测,难道这些东西是赏给他们的?

    只有顾青仍旧垂目不语。

    他是个读书人,读书人的气节总是讲究些“不食嗟来之食”。

    可现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能允许他推举这样的好意吗?

    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推拒这样的好意?

    他只是……

    顾青的心情复杂至极,至少在他今早带着人出发之前想要的并不是眼前这一堆又一堆的物品。

    林平乐完全没空在意顾青的眼神,她正一边搬东西,一边跟系统开始三百回合大战中。

    原本林平乐像老鼠搬家一样拖了无数东西之后忽然反应过来,系统界面的一站式购物平台难道是摆设吗!这不得用公款一通狂买?

    结果发现购买物品最多十件。

    林平乐稍加思索,凡是遇到大灾大难,那些大企业全都在捐款,就算平时也有大公司用捐款减税的,这需要帮助的人就在旁边,直接捐款捐物走正规途径不是更方便!

    林平乐疯狂呼叫208。

    208上线后听了林平乐的讲述后,居然先是夸张而优雅的喊了三声:“well,well,well,这还是我的那位mean girl吗?”

    林平乐冷静的听完208的废话后,放轻声音温柔道:“劳驾请问,我应该怎么操作捐款呢?”

    要不是林平乐实在没找到能把公帐上的钱提出来捐款的办法,也不至于叫来这208听它的阴阳怪气,受这份罪。

    208笑意满满,活脱脱的客服:“按照企业捐赠的流程,宿主可以先召开内部决策,然后捐赠出去就可以啦。”

    林平乐听了一顿:“这么简单?”

    她们公司目前就只有那么几个人,都不是什么无情无义之辈,难道只要他们都同意,这钱就能捐出去了?

    根据系统的尿性,林平乐不信,于是多问了一嘴:“等我们开会后,这个钱就能直接捐给那些流民了吗?”

    208继续温柔亲昵道:“不能直接捐哦亲,按照规定,捐赠对象只能是依法设立且具有公益性质的慈善组织,或者是县级以上政府及其部门呢。”

    也就是说,这钱要么捐给善堂,要么捐给县衙。

    但要是这里的善堂和政府当真会解决问题,这些流民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半死不活的情况。

    林平乐想想不对,“以前电视里不都经常播,哪家企业给当地考上清北的寒门状元送钱送电脑吗?”

    208:“因为企业早就有专项小组进行报备申请,挂靠好公益组织了呀亲。”

    根据林平乐上班的经历来看,事情到这一步她已经知道再问下去也毫无意义。

    因为这种创建专项小组然后各种报备申请的时间一定不会短,等结果下来,三千人还能剩三十人都算他们命大。

    林平乐不耐烦的挥手:“算了算了,你退下吧。朕需要静静。”

    捂着脑袋一边拖着陆小凤床上的被褥,一边认真思考。

    之所以洗劫了陆小凤几人的东西,是因为他们是员工,给他们的衣裳、被褥在那个一站式购物平台都能买到……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林平乐自诩聪明的大脑袋突然灵光一现。

    把东西全都堆在院子里,直起身子看着这一大群人道:“你们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分一分,明天每家出一个人,集合过来我这里开始上工。”

    顾青听到这话,立时抬头,眼中闪烁着不明的泪光:“您的意思是,你收下我们了?”

    顾青登时明白,原来他想要的是有活干才有钱拿,即便到了这样的困境,心里仍旧惦记着那点可怜的自尊。

    他自苦的叹了口气,但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明媚的姑娘,心中升起一丝难得的希望。

    林平乐看着带着东西欢天喜地一边道谢一边准备离开的众人,忽然发现,来的都是尚有力气的男性……

    乱世之中,人性经不起考验。

    她不能仅凭一腔热血和顾青的一面之词,就将资源和信任投注下去。

    “等等。”

    林平乐出声叫住众人,绽出一张笑脸:“我和你们一路过去。既然要招工,总得先实地考察调研一下,看看大家的具体情况。”

    顾青微微一愣,随即眼中掠过一丝疑惑,毕竟哪有主家会愿意去那样的腌臢地方。

    但他很快掩去眼中神色,恭敬道:“姑娘想去自然随时恭候,只是……那边环境恶劣,怕污了姑娘的眼。”

    林平乐摆摆手不多做声,但态度坚决。

    来的一大群人欢天喜地的抱着东西趁着天还没有大亮出了城,只顾青仍有担忧。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位姑娘要与他们同去的目的,所谓考察之意他自然明了,但是究竟考究什么,查探什么,他却毫无头绪,连叫大伙如何作态也无从知晓。

    但总归语气再恭敬些,姿态再放低些总没错。

    顾青低声唤来钱家老小,“你跑快些回去告诉村长,东家的人去了,抓紧准备。”

    钱家老小年纪小,虽不明就里,但瞧着一向敬重的大哥这么焦急,于是也急着问道:“要村长他们准备什么?”

    顾青轻轻推着钱家老小往前:“村长自然懂得,你赶紧出发就是。”

    林平乐对顾青的动作看在眼里,也并不在意,因为她在意的东西,要看的东西,是他们准备不出来的。

    一行人沉默地朝着城外走去。

    越靠近聚集地,空气中的异味越发明显,那是汗味、污秽物和若有若无的疾病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属于绝望的味道。低矮破败的窝棚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垮。许多窝棚甚至只是用树枝和破布勉强搭成。

    顾青一路注意着林平乐的一切反映,直到走到这里,林平乐眉头紧皱。

    顾青赶紧道:“我们实则也划定了不同分区,只是晨时风向过来,气味难免不大好闻,难为姑娘了。”

    林平乐随意摆摆手,她并不在意这些气味,而是眼神锐利的在这些窝棚之中搜索。

    林平乐的心逐渐下沉。

    这片巨大且充斥着生活痕迹的窝棚区,有些过分安静了。

    她看到了晾晒的破旧衣物,看到了熄灭不久的篝火堆,看到了散落的生活用具……

    但,人呢?

    除了跟随着她回来的这些青壮年,以及零星几个在窝棚间匆忙闪过的年轻身影外,更应该出现在流民群体中的老弱病残却全然不见踪影。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林平乐的心头。

    她的脚步慢了下来,目光锐利地扫了眼顾青,随后逐渐慢下原本急切的步子。

    失地的流民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只能一路向南,企图找到一处容身之所。

    而在他们走过的土地上,会有无数的恶魔诱惑着他们丢弃人性。

    途径城镇,会有各路人牙子来这里拿一两块干馍换一个年轻女娃。

    行至荒野,有人饿到双眼冒着绿光,便诱着邻里易子而食。吃到最后,只剩有力气吃人的人还活着。

    林平乐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顾青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嘴唇紧抿,他看出了这位姑娘的不满,但实在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做的惹恼了她。

    林平乐沉声道:“顾青,人呢?”

    顾青不解:“不知姑娘问的是什么人?”

    “娘……唔!”

    突然,一声极其细微的哭声不知从哪个方向隐隐约约地传来,但随即被迅速噤声。

    林平乐猛地转头,循声望去,是一大片枯黄的草堆。

    林平乐心有所感,抬眸看向顾青。

    顾青此刻才明白村长在钱家老小给他传信后做了什么,而林平乐又在找什么。

    顾青因为激动而略显颤抖的声线在林平乐耳中听来显得有些心虚,“姑娘,在下知道,知道姑娘要找什么,要看什么了!请姑娘随我来……”

    顾青带着林平乐走到草堆深处的一处土堆前,用手轻轻扒开一丛已经泛黄的枯草,一个黑黢黢的洞口赫然出现。

    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通过,借着透进去的微弱天光,林平乐看到了一双双惊恐不安的眼睛。

    是孩子。

    还有紧紧捂着孩子嘴巴,面色惨白的妇人。

    以及蜷缩在更深处,眼神浑浊却带着面露担忧的老人。

    顾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哽咽和羞愧:“姑娘恕罪!大约是各村族老怕姑娘您来此地选人,发现我们拖累尤重,不肯收留我们干活,因此让大家躲起来。”

    林平乐深吸一口气,将眼底的湿意逼了回去,伸手扶起顾青,声音清晰而坚定地传遍了整个聚集地:“都出来吧,我们这里招人不看性别、年纪,只重人品。”

    林平乐先前说了,只要是好人就招并不是一句假话和托词,她的的确确也是这么想的。

    在那样艰难的时候,他们没有丢下自己的家人,足见这群人至少心底不坏。

    林平乐二话不说,检索附近人员简历,全部勾选准备一次性招聘,结果系统弹出:【系统提示:根据目前企业经营所得总数,‘啥都干’有限责任公司认定为小型企业,人员总数不得超过300人。】

    林平乐万万没想到,系统还能这么作妖。

    但她心里已经产生了一种平静的死感,对这样突如其来的规则毫无波澜。

    就像是每次布置任务故意话只说半截的恶心老板,跟个癞蛤蟆一样一戳一蹦跶。林平乐现在算是彻底接受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林平乐让顾青召集各村族老一起开个短会。

    树枝干草搭成的窝棚外,一群须发皆白个个饿的干瘦的老头愁容满面。

    “顾家小子,这姑娘一会究竟要说什么?”

    “我们如今这幅模样,怎么好去污了贵人的眼。”

    “他们究竟要招多少工?”

    ……

    七嘴八舌的推举听的顾青眉头紧皱,正要出言宽慰,人群里唯一一位老太太拿着一根破竹竿狠狠朝地上一跺:“都闭嘴!那姑娘能不计你们叫人躲起来的事,还愿意招工可见是心善的。人家不过是唤我们去说几句话。此番能活几个是几个,都把心思给我收着藏着,别在贵人面前丢了充西的份儿!”

    充西早年间也是出过两位状元的地方,当地学风盛行,只是近些年没落了些。

    说话的便是出过状元的廖家老太。

    刘老爷子撇撇嘴,“这时候还顾着充西的面子呢。”

    廖老太冷哼一声,懒得再搭理,杵着竹竿一瘸一拐的自己进了窝棚。

    其他人见状也只能赶紧跟着进去,

    林平乐站在窝棚中央,看着眼前这群饱经风霜、眼神中混杂着期盼与惶恐的族老们,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诸位长辈,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在这压抑的空间里格外有力量,“我要在你们中间招工,但有两个前提条件,需要诸位配合。”

    族老们屏息凝神,连咳嗽声都压了下去。

    他们自然早就清楚招工是有条件的,但此时此刻听到,心中仍是一沉。

    “第一,请诸位立刻统计出族中所有人员,需要标注老、弱、病、残详尽信息,尤其是病人,必须按照病情的危急程度,从重到轻排序。”

    此言一出,族老们面面相觑,连顾青也愣住了。

    无论什么时候,要统计出病重之人的名单可都不是什么好事。

    廖老太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猜测,她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姑娘吩咐,老身这就去办。”

    林平乐从怀中取出一叠纸笔顺手递给站在身旁的顾青,“烦请将这些人员列一个详细的名单给我。”

    她动作随意自然,仿佛拿出的只是寻常物件。然而,当那叠纸和几支笔出现在众人眼前时,窝棚内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所有的目光,包括原本垂头丧气的族老们,都死死地盯在了顾青手上。

    那纸,雪白挺括,边缘整齐得如同刀切,与他们记忆中粗糙发黄、甚至带着草梗的土纸截然不同,比镇上书铺里最贵的宣纸似乎还要光滑。

    还有那几杆毛笔,乌黑细长,只需一眼便能知道,这绝非凡品。

    充西好歹是文风颇盛之地,村中族老多少都见过些世面,甚至有几个年轻时还考过童生。可他们从未见过这样好的纸,更未见过这般昂贵的笔。

    顾青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是读书人,比旁人更清楚这样的纸笔绝非普通富户能随意拿出的东西。

    “姑娘,这是不是太贵重了?”顾青感觉手中的纸笔重若千钧,声音都有些发紧。

    用这样的纸笔只为了记录他们这些流民的信息,简直是……暴殄天物。

    刘老爷子忍不住喃喃道:“天爷,这纸……怕是只有京城里的贵人们才用得起吧?”

    一位族老悄悄推了推旁人:“你用过那样的纸笔吗?”

    “别说是用了,哪怕见也未曾见过……”

    就连一直沉稳的廖老太,看着那雪白的纸张,眼神也复杂无比。她更加确信,眼前这位姑娘的来历绝不简单。

    能拿出如此珍贵之物,绝非为了戏弄或者加害他们这些一无所有的人。

    这背后,定然有他们无法想象的深意。

    林平乐不以为意的摆摆手:“物尽其用就好。顾青,抓紧时间,名单越早出来,我们能做的事情就越早开始。”

    他们在城外已经流连许久,城中富户诸多却无人搭理,官府除了初始象征性的扶助后,再未多加关注,只在城门多加布控,以防他们入城闹事。

    但这位突然出现的神秘姑娘似乎不只是招工那么简单……

    毕竟没有哪家招工会要求统计这些人员,也不可能随手拿出那样的纸笔物件。

    廖老太知道多想无益,总归已经走投无路……

    -

    窝棚外,气氛凝重。

    “那姑娘要清出那些快不行的人作甚?”

    “莫非是嫌我们累赘,要……要清理门户?”

    一个干瘦老头颤声说出最坏的猜想,脸色惨白。

    “我就说天上不会掉馅饼!这哪是招工,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有人眼神闪烁,猜测是不是凡是家中有病重的人就不被选入招工名列,眼珠子一转,想着法子回去将那些“累赘”藏得更深些。

    “不行!我家二小子只是发热,躺几天就好了,不能记上去!”

    “我娘年纪是大,但还能走动,不算老弱!”

    “快,回去跟老五家说,把他家那个咳血的丫头藏好,千万别报上去!”

    “都给我站住!”

    一声厉喝,如同破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廖老太杵着竹竿,挡在了众人面前。她瘦小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发抖,但眼神却锐利如鹰。

    “你们这群糊涂东西!脑袋都被驴踢了吗?!”廖老太气得竹竿连连顿地,“那姑娘若是心存歹意,何必多此一举?她大可以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扔些吃的穿的,或者只挑健壮的男人带走!她为何要来看?为何要问老弱病残?为何偏偏是‘招工’?”

    一连串的质问,让骚动的人群稍稍安静下来。

    有人在人群里嘟囔道:“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说不定……”

    “闭嘴!”廖老太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见过落井下石的,见过趁火打劫的,却没见过哪个黑心肠的,还会来招工的时候问问病重的人。”

    她浑浊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声音沉痛却坚定:“我们充西出来的,可以饿死,可以病死,但不能自己先坏了良心,丢了骨气!人家姑娘要名单,是要看我们的诚心,看我们是不是那等为了活命就能舍弃父母儿女的猪狗不如之徒!”

    她看向一个眼神闪烁的汉子:“你爹瘫在床上多久了?这一路不是你媳妇儿和你妹子轮流背着的?现在为了口虚无缥缈的饭食,你就想把他撇下?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那汉子被骂得面红耳赤,讷讷不敢言。

    廖老太又指向一个老妇:“还有你!你小孙子病的都快没气了,你藏起来,是想让他悄无声息地烂在草堆里吗?”

    老妇“哇”一声哭了出来,瘫坐在地。

    廖老太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却异常清晰:“都听好了!各家各户,该是什么就是什么!病重的,年迈的,残疾的,一个都不许瞒,一个都不许漏!谁要是敢弄虚作假,昧着良心把至亲推出去等死,或者藏着掖着耽误了别人的活路,不用姑娘发话,我廖氏第一个不答应,充西各族的列祖列宗也容不下这等无情无义之辈!”

    她扬起手中的破竹竿,虽无甚威力,却带着一股凛然正气:“都给我去!如实统计!若是那姑娘果真……果真有什么不好的打算,老婆子我这个年纪也是第一个死!”

    一番话,掷地有声,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心头。

    顾青看着廖老太佝偻却挺拔的背影,眼眶发热。他明白,廖老太这是在赌,赌林平乐的善意,赌他们这群人最后的尊严和底线。

    族老们沉默了片刻,终于,顾家的村长重重叹了口气:“听廖家阿婆的吧……”

    “是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人群缓缓散去,这次,少了些慌乱,多了份沉重,却也多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

    一份带着墨迹和无数手印的名单,被恭敬地递到了林平乐手中。名单上详细记录了此处所有流民近三千人的信息。

    其中九十八人的名字后都标注了“高热不退”“伤口溃烂”“气息奄奄”等字样。

    众人看着这位姑娘拿着名单一一看过,随后从袖中取出一支朱笔在这名单上勾勾画画。

    林平乐每落下一笔,在场各族老心脏便突的跳一下。

    林平乐看着手里已经画好的名单,心中有了数,抬起头,目光看向众人:“诸位长辈,这是此次招工入选的名单。”

    几位族老你推我,我推你,谁都没勇气去接下这“生死薄”。廖老太索性推开人群上前,双手接过名单。

    没想到略一翻看,惊的叫出了声。

    廖老太的惊呼惹得其他人更是害怕不已,这名单怎么连见过世面的廖老太都这般作态。

    其他人实在忍不住,纷纷上前拿过名单翻看……

    “什么?!”

    窝棚里瞬间炸开了锅。连顾青都失声惊呼:“姑娘,这……这如何使得?”

    名单上竟然全是先前划为危重的病人,除此之外,便是将余下各家一人挑了一人,而且以妇女、老人为先列入名单。

    试问哪家招工不选青壮年的劳力,就算是吃屎也是青壮年能吃上热乎的,这怎么挑的尽是些半死不活的……

    所有人一时间眼中出现质疑,莫不是哪个江湖魔道要挑人做药人,或是要练什么尸山血海?

    廖老太就算有所猜测,可也没想到最后的名单会是如此,“姑娘,容老身多问一句,您当真要选这些人做工?”

    这些人站起来都费劲,能做的了什么工……

    林平乐笑道:“只要进了公司,他们有病,就是公司的员工有病。”

    这笑在众人眼里只觉得高深莫测,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她的动机究竟是何。

    这难不成是什么邪教,专招些快死的人进去,治好了好当死士用?

    林平乐压根没看懂众人的怀疑,“请诸位去问问名单上的人是否愿意。”

    一通询问,自然无人不应。

    现在这情况,做什么都是条出路,哪怕是去做药人呢。

    即便有人家怀疑,绝不同意病入膏肓的家人入了那像是邪教的公司,但耐不住病人自己不愿再做拖累。

    林平乐点开系统,设立了一个新的部门,“农业农村事业部”,暂时由她兼任部门负责人。

    林平乐想了想,以防万一,还在合同里增加了一项保密协议。

    offer发出,便被立刻接收。

    【系统提示:招聘成功。员工社保已自动缴纳】

    紧接着,林平乐操作公司账户,通过系统的一站式购物平台,购买了大量的基础药品,治疗风寒发热的、处理外伤感染的、防治疫病,只要是药就往购物车里加,花费不菲,但她眼都没眨。

    反正是公款,满满全是工会福利!

    林平乐买完药,看着还愣在原地的顾青道:“你还没走呢?我还有点事,你随意昂。”

    顾青眼睁睁看着林平乐走出窝棚。

    顾青和几位族老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放心不下,赶紧跟了上去。他们倒要看看,这位神秘的姑娘究竟要去做什么。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彻底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林平乐根本不需要人指引,甚至没有一丝犹豫和寻找的过程。她就像是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目标明确,路线清晰。

    林平乐跟着GPS导航上的员工所在点,绕过几个歪斜的窝棚,径直走向一个被破草席半掩着的角落。

    里面蜷缩着的一个气息奄奄的老者,林平乐轻轻拍了拍张老伯,随后从袖子里摸出几粒白色药丸:“张老伯,这是治疗您风寒的药。”

    林平乐扶着张老伯将药服下,又取出一块木质腰牌,上面似乎刻着些看不懂的纹路,质地温润,边缘光滑,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

    “这是您的员工腰牌,记得千万收好。”

    张老伯迷迷糊糊,只是本能地接过药和腰牌。

    林平乐转身又走向另一边,在一个用树枝勉强搭成的低矮窝棚前弯腰,拿出一粒黄色药丸,对里面一个捂着肚子,面色青白的妇人熟捻的说道:“钱姐,快来把这药吃了。”

    同样,她也留下了一枚精致的腰牌。

    她继续走着,脚步不停,方向不变。

    “赵小二,吃药。”

    “孙阿公,来,把药服了。”

    ……

    她精准地叫出每一个病人的姓氏,甚至大致病情,她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是那些重病者所在之处。

    顾青和跟在后面的族老们,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震惊,再从震惊变成骇然!

    “她……她怎么会知道……”

    “她明明是第一次来!”

    “那钱家嫂子躲在那个旮旯里她都清楚?我方才都差点没找到!”

    廖老太拄着竹竿的手微微发抖,她看着林平乐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身影,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神仙……这怕是真正的仙家手段啊……若非如此,怎能对此地人事,了如指掌?”

    顾青更是心潮澎湃,他之前所有的猜疑和读书人的那点纠结,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和渺小。能拥有这般未卜先知、洞察秋毫之能的人,其心思又岂是他能揣度的?她所做的一切,必然有其深意,而这深意,现在看来,绝非恶意!

    当林平乐将最后一包药和腰牌交给一个藏在土洞里的孩子时,整个聚集地已经鸦雀无声。所有目睹了这一切的人,都用一种混合着敬畏、恐惧和巨大希望的眼神看着她。

    那些拿到药品和腰牌的病人及其家属,更是紧紧攥着这两样东西,如同攥住了救命的稻草,不,是攥住了神仙赐下的法宝。那腰牌触手温润,做工精细,绝非凡物,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

    林平乐拍了拍手,转身看向目瞪口呆的顾青和族老们,语气轻松:“住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关于去处我会想办法解决,大家等我些时日。”

    解决去处?

    这事便是官府也不敢轻易承允。

    这话若是旁人说出口,只怕会被人当成失心疯。但刚刚目睹了林平乐所作所为的族老们,虽然心中依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怀疑,却也不敢再轻易质疑。

    廖老太率先躬身:“老身代充西三千余口,谢过姑娘大恩!我等必日日在此恭候姑娘佳音!”

    林平乐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便朝着城门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杂乱的窝棚区。

    她一走,聚集地刚刚被压制下去的疑虑和恐慌便再次弥漫开来。

    “廖阿婆,您真信她能做到?”

    “等候些时日,究竟是三五日,还是三五年?”

    官府决计不会容许他们再这么逗留下去,清退他们是迟早的事……

    “可不是三五个人,是三千张嘴,三千个无处安身的人啊!”

    她去哪里寻一个这样的地方,能养活三千人啊?

    顾青心中也是七上八下,但他回想起林平乐那笃定的眼神和匪夷所思的能力,强压下不安,对众人道:“诸位叔伯,事到如今,我们除了相信这位姑娘,还有别的路可走吗?耐心等待吧。”

    -

    暮色渐沉,林平乐拖着略显疲惫的步伐回到了小院。今天一天动的脑子和走的步数真是顶得上她一个月的量了。

    一进院子门,林平乐恨不得立刻瘫倒。

    院内石桌旁坐着的人影让她瞬间打起了几分精神。

    陆小凤正优哉游哉地自斟自饮,听到动静,他转过头,眼中带着惯有的笑意:“哟,我们的大忙人回来了?”

    使唤他们出去干活,说是自己要在家享福,没想到等他归来,院中却空无一人,转脸一身风尘仆仆等到夜半才回家。

    林平乐在他对面坐下,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苦笑道:“别提了,你回来得正好,我这儿碰上个天大的难题。”

    “哦?”陆小凤挑眉,来了兴趣,“还有能难住你的事?说来听听。”

    林平乐登时站身来,一脚踩在凳子上,一手叉腰,口若悬河跟个说书人一样,将勇救流民于水火之中的事讲出来,说到激动之处差点没把桌子拍烂。

    陆小凤听着,最初是愕然,随即那愕然便化为了带着几分了然,忽略林平乐刻意的夸张,无奈笑道:“安置数千流民……林总,你这手笔,可真是不小啊。”

    他摇了摇头,语气却并无责备,反而带着些许欣赏。

    沉吟片刻:“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城外约三十里,确有一处好地方。依山傍水,有大片平整的河滩地,土质不算顶好,但开垦出来养活数千人应不成问题。最重要的是,那里原本有一处庄园连带周遭田地,是平南王的产业。”

    “平南王?”林平乐心中一动。

    “不错。”陆小凤点头,语气多了几分慎重,“如今平南王名下诸多资产正在由朝廷清查、罚没。那处庄园田地,正在此列。”

    他看向林平乐,目光锐利:“按理说,你虽有‘平乱’之功,但在朝廷正式处置这些罚没资产之前,想动用,尤其是用来安置流民,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些御史言官的眼睛,可都盯着呢。一个不好,就是图谋不轨的罪名。”

    历朝历代对于流民的安置都是问题,并非临安城的官府不想接收,而是接收后的麻烦可远比好处大得多。

    要么就是世家大族出面将流民收作隐户,可如今圣上的心思就是要逼着世家交出隐户。

    就算这些都按下不表,平南王造反这事刚出,这时节谁还敢收隐户不是按着喇叭对人喊他要造反吗?

    如此城外那群流民就成了烫手的山芋,自然没人管。

    林平乐的心沉了下去。果然,事情没那么简单。指望官府主动划拨土地给流民无异于痴人说梦,这现成的、位置大小都合适的土地,却牵扯到平南王的事,成了烫手山芋。

    她蹙眉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石桌。陆小凤的消息网毋庸置疑,他既然这么说,那通过常规途径拿到那块地的希望就极其渺茫了。

    常规途径不行,那非常规的……

    她林平乐,一个堂堂正正的公司老总,当然要用点堂堂正正的手段!

    区区走后门,她怎么可能……

    谁不用谁傻子!

    “陆小凤,酒留着下次喝,我先去走个后……不是,办点正事。”林平乐站起身,匆匆走向自己的房间。

    陆小凤看着她急切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并未多问,只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

    京城。

    宫九把玩着手中一枚温润的玉佩,俊美却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兴味盎然的笑容。

    他低声自语:“安置流民……林平乐,你究竟想做什么?敛财?聚众?还是……另有所图?”

    宫九站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向书案,铺开一张雪浪笺,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写罢,轻轻吹干墨迹。

    “递进宫里,呈报皇上。”宫九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就说……林平乐对平南王的旧产,格外上心,此事或许别有内情,请皇上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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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长,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第一天,日头从东走到西,聚集地里除了几声压抑的咳嗽和孩子的啼哭,再无别的动静。众人眼巴巴望着城门方向,直到夜幕降临,那颗悬着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有人开始低声抱怨:“怕是哄我们的吧……”

    “我就说,哪有这样的好事……”

    第二天,天空阴沉,一如流民们的心情。

    林平乐依旧不见踪影。怀疑如同疯长的野草,在人群中蔓延。

    “到底还会不会来?”

    “别是遇上什么麻烦,或者……干脆就是耍我们玩的?”

    顾青竭力安抚,声音却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再等等,姑娘说了,会来的。”

    第三天,清晨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更添凄冷。连顾青也忍不住一次次起身张望,内心的焦灼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燃尽。难道那位姑娘,只是他们绝望中幻想出的泡影?

    就在这人心惶惶,几乎要彻底放弃的时候,一丝微弱的、却截然不同的涟漪,在死水般的聚集地里漾开。

    流民中再无人多言,只余平静。

    他们坚信,那位姑娘一定会来。

    这几日,城门口摆摊卖杂货的张麻子,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他这摊位,主要卖些针头线脑、粗盐劣糖,赚的就是几个辛苦钱。来买东西的主顾要么是乡下泥腿子,要么就是过路的泥腿子,要么就是偶然间捡了几分几厘的流民买一小把米糠回去。

    多数时候,那些流民都是远远的躲在林子里偷偷看着他,眼神只有麻木的渴望,偶尔有几个胆大的孩子盯着他那插着麦芽糖的草靶子,能把口水流到胸口,却也绝对掏不出半个铜子儿。

    可这几天,情况悄悄变了。

    先是那个总是咳嗽的钱家媳妇,居然挪到他摊子前,怯生生地指着一小包粗盐,从怀里摸出几枚被汗水浸得温热的铜钱,数了又数,才递过来。那动作,小心翼翼里透着一股让他陌生的底气。

    接着,赵家那个半大小子,也偷偷跑来,买了半升最次的糙米,递钱时眼神躲闪,像是怕人看见。

    最让他吃惊的是孙老头那个瘦猴似的孙子,居然攥着两文钱,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糖靶子,舔着干裂的嘴唇。张麻子心下诧异,掰了一小块糖递过去,那孩子接过糖,像得了什么天大的宝贝,嗖一下就跑没影了。

    这太邪门了!

    张麻子按捺不住好奇,这天瞅准机会,拉住了那个刚从他这儿买走一小罐猪油的流民老汉——他记得这人好像是姓李。

    “李老哥,”张麻子压低声音,脸上堆起生意人的笑,“近来手头宽裕了?找到啥好营生了?”

    李老汉明显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捂了捂胸口,仿佛那里揣着什么东西,含糊道:“没……没啥营生。”

    “那这钱……”张麻子眼睛眯了眯。

    李老汉眼神闪烁,犹豫了半天,才像怕人听见似的,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是……是东家发的。”

    “东家?哪个东家这么阔气?”张麻子随口问了之后,突然心里咯噔一下。

    问题重点不该是哪个东家,而是他们这群流民哪里可能有东家!

    “是……是公司。”李老汉吐出这几个字,像是用尽了力气,不敢再多说,拎着那罐油,匆匆钻回了窝棚区那片灰蒙蒙的阴影里。

    公司?

    张麻子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反复嚼吧了好几遍,忽然想到,这陌生又怪异的词,他绝对听过!

    城里这几日的风云人物林平乐不就总是四处宣扬她是什么公司的老总……

    张麻子愣在原地,手里的抹布掉了都没察觉。

    可她,怎么会……怎么会给这些半死不活的流民发钱?

    张麻子看着那些偶尔揣着几个铜钱,偷偷摸摸来他这儿换点最基础吃用的流民,心里翻江倒海。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人虽然依旧面黄肌瘦,但眼神里似乎多了点东西,不再是全然的死寂。

    “不止一天20文,还帮我们治病呢!”

    得到的信息越来越多,一天发二十文,还给治病?

    张麻子挠了挠他那头乱发,只觉得这事儿透着一股子他完全想不明白的邪性。他这小摊子见识过的世面有限,但他本能地感觉到,这县城的天,怕是要因为那位不按常理出牌的林姑娘,再变一变了。而他这每天几十文的辛苦钱,没准儿……也能跟着沾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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