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时许尽欢并没有因为光线问题感觉到不适，因为天色已经沉了下来。

    我什么时候这么能睡了？许尽欢实在是困惑了。

    许尽欢向来对自己好得很。即便在刚上任明达CEO的前两年里忙成了一颗连轴转的陀螺，她也是三餐不落、睡眠说不上充足但也很规律。

    像今天这种从正午一觉睡到天黑的过度睡眠行为简直是有伤脑子。

    这不就报应来了、睡过头了，脑子昏沉沉的，发晕得很。

    望着天花板出神，心里浅浅地谴责自己堕落了。

    转念一想，自己目前这副模样也无事可做。

    等她给自己找好心安理得摆烂躺平的理由，思维也彻底清明开来。

    季寒宵呢，为什么不开灯，也偷懒睡着了吗？

    漫无目的的视线从天花板上往下移，许尽欢心怀不轨，想着能抓包一个偷闲的人。

    意料之外，没费什么功夫，她很快就找到了人。

    季寒宵就安静地坐在离她很近的位置，面上没什么表情。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玻璃窗铺洒在他的脸上，让高高低低的五官线条更加清晰、凛冽。

    眼睛是最能收纳光线的地方，明明季寒宵的眼里盛满了斑斓的色彩，可许尽欢直觉感受他不开心。

    现在的情况分明是季寒宵才是那个能喘气有心跳的大活人，许尽欢却觉得他比半死的自己还死气沉沉。

    他坐在这里，像一尊美丽而了无生趣的雕塑。

    面朝她的方向，但是眼里没有任何内容。

    许尽欢直觉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否则她怀疑面前这人也要魂魄离体了。

    他可不一定有自己这么幸运，成为地球上唯一一个借毛绒小猫玩偶躯体还魂的幸运儿。

    “季寒宵。”许尽欢轻轻地战略性咳嗽一声，叫他名字。

    闻言，他雕塑般僵硬的身体才终于松动，周遭好像有一层脆脆的物质轻轻碎掉，类似薄冰蛛网状开裂、脱落。

    而后眼睛更亮一度，想必是因为视线聚上焦了。

    最后他才真正回神似的笑起来：“你终于醒了！”

    许尽欢惭愧：“我也不知道我这么能睡。”

    她视线乱飘，瞟到地上躺的凌乱的书本，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你的书掉地上了。”

    如此自然地转过话题，天才啊。

    板凳不高，他两条长腿几乎屈折成“∧”字形，只是微微地弯腰，一只手从腿间穿过，很轻易就捡起被他遗落在地的书。

    微弱的灯光打在书封，许尽欢眯眯眼勉强看清上面印着的文字。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吗？”

    “嗯。”

    “你居然会看这种书？”

    许尽欢倍感意外。在她的记忆里，季寒宵是个不折不扣的实用主义者。

    少年时代她曾十分荣幸观瞻过季寒宵的书房。满满一面墙的书籍被分类的井井有条。用许尽欢的话简化来说就是两类：课内和课外。

    除去学校老师布置的必读篇目，你几乎在他的书房里找不到任何情感丰沛的书籍。

    一众《人类简史》《社会心理学》《表象与本质》之类鼓噪无味的书籍像山一样，死死地压着最底层一小排《红楼梦》《小王子》《面纱》……

    她当年捂着嘴调侃“这难道就是小冰山的养成”。

    没想到六年不见，机器人都开窍了，学会了从书籍里寻找人文意义。

    可惜以许尽欢的观念来看，这本书并不如何。

    季寒宵双手捏着书的底部，让书本端正地靠在他腹部。这是一种只有在很珍惜某个物件时才会显露的行为。

    “总觉得不太符合你的形象。”许尽欢咂摸着其中意味，不禁点评。

    “何出此言？”季寒宵微微挑眉，右手中指和无名指习惯性地敲硬质的书封，状似不解地询问。

    许尽欢又忍不住嗤笑一声，后知后觉攻击性过于明显，正色道：“我不认为你会相信世界上存在女人这种不朽的、执着的爱。”

    季寒宵但笑不语。

    许尽欢就继续抒发己见，

    “我也不相信。”她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下判词，“整个故事，或者说整封信不过是一个风流作家某一天从声色犬马的日子里抽离，忽然感到人生实在是太特喵的空虚了，于是灵机一动给自己编织一个充实、丰盈、绚丽的爱情美梦罢了。”

    “说是什么陌生女人的来信，我看就是他自己兜兜转转四十年依然找不着真爱，索性发挥主观能动性，用女人的口吻臆想了一段对自己至死不渝的爱情自嗨。”

    “依我看作家也不是什么高明的小说家，情节设计漏洞百出：明知自己将死的女人还能条理如此清晰地慢慢回忆自己的一生，其中不乏花里胡哨但又潸然泪下的比喻，总之写得花团锦簇，这就很不合理。”

    “敢问你发烧烧糊涂的时候提着笔，能全文无错字写出什么高质量的东西？”

    “咕——”

    许尽欢对此文槽点数不胜数，都被季寒宵肚子不适时响起的抗议打断。

    季寒宵微微抿嘴，把目光投向她。

    像乖乖听课的好学生眼神示意拖堂的老师：老师，下课了，我可以去干饭了吗？

    许尽欢自觉理亏，出声赶他去吃饭。

    又在他出门前最后一步开灯的动作里反应过来：

    饭在餐厅估计早就做好了，他自己绝食跟我有什么关系？

    .

    书本在季寒宵离开时被顺手放在许尽欢所在的小茶几。

    闲着也是闲着，她干脆起身用自己柔软的小猫爪子艰难的翻页，逐字逐句重温旧文。

    这样就能更加有理有据对文章进行吐槽了。

    可惜季寒宵没有与她辩论的想法。

    因为大约二十分钟后，他再次出现在书房门口时，手里提着一个灰色的塑料文件袋。

    显然有公事要处理。

    许尽欢寄人篱下，不打扰主人正事要紧。

    她压下自己的吐槽之心。

    抬着猫猫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时针赫然走到了二十一点。

    作为一名好的房客，不干扰主人是基本，能对主人施以援手那就是难能可贵。

    季寒宵进门给了她一个温和的带着歉意的笑，就转身朝书桌走去。

    看起来还挺紧急，顾不上她了。

    缺失交流对象，许尽欢也对书本乏了兴趣。

    她软手软脚、若无其事关上书。

    又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借用小板凳当缓冲站台，从略高的小茶几着陆地面。

    费了些力气，四肢不太协调地来到季寒宵脚边，矜贵地提议：

    “时间不早了，你要是忙不过来的话，我可以帮你。”

    昨晚二十三点未到，季寒宵就以时间晚为由早早歇下。

    许尽欢合理推测他也是个注重身体健康的人。

    自己目前两袖空空，全身上下没半个子交房租，所幸脑子灵光是□□泯灭也带不去的，出卖一点劳动力等量代换也无不可。

    季寒宵闻言低头看她，皱眉问：“你可以吗？”

    “你质疑我能力？”许尽欢不悦，“公司文件说来说去不都是那些东西，我有什么不会的。”

    被理解错意思，季寒宵连忙解释：“不是，我是说你现在的体型和精力不太好工作吧。”

    “我已经睡了很久了，现在精力很旺盛。”至于体型，刚刚已经尝试过阅读书籍了，麻烦是麻烦了一点，但是好歹够用。

    “那好吧。”

    季寒宵从厚厚的文件袋里拿出薄薄的几页纸，按顺序平铺在他旁边的空白桌面上。

    除开白纸占地面积，他给许尽欢留下足够安全的空间，才把玩偶小猫抬上桌子，稳稳地放上第一张文件纸。

    至此，许尽欢空虚的日子得到终结。

    隔三差五唾弃自己蹉跎光阴的她此刻看到一点工作，恍如戒断期的瘾君子骤然拾得一些令人醉生梦死的物料，宝贝得不行。

    她就一整只小玩偶匍匐在纸张上，顺着一行行的文字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来回匀速挪动。

    复古色的暖黄灯光斜斜地洒在小猫玩偶的毛发，让每根末端的纤维清晰可见。

    从季寒宵的视角来看，更像小猫发着光。

    温暖、明亮而活泼。

    悄悄观察一下许尽欢的进度，意外地不错。

    季寒宵欣慰地同时又不可避免地心疼。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六年前以及更早一些的许尽欢。

    慵懒起来是一只等着你去抚摸的猫咪；被逗乐了能发出比笑翠鸟更胜一筹的诡异笑声；与外向小孩相见三天能上天入地；遇内敛朋友直接小魔头附体；让她写作业她千般推辞万般逃避；喊她出去玩她一蹦三尺高……

    总之，仗着一张人畜无害的乖脸蛋无恶不作却又真的纯真无邪，叫人谈不上喜欢，又不至于讨厌。

    季寒宵忽觉时光这位匠人的雕刻技术真是当之无愧鬼斧神工，六轮春秋，竟把一个胸无大志、满心玩闹、无忧无虑的小女孩，雕琢成一位即使身残依然坚守岗位找事做的总裁。

    “喂，你这么着我做什么？”

    就当复健运动，越锻炼，驾驭小猫身体的能力越熟练，看文件也逐渐变成均加速运动，没一会就全部看完。

    季寒宵回神，微笑回应她。

    “喔，我知道了，你是怕我窃取你公司机密吗？”

    许尽欢仔细回想他刚才的行为：在她背后默不出声观察了三分钟。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家的业务与你们公司不存在竞争关系。”

    许尽欢站在他的角度一想，觉得这番言辞很虚伪。

    毕竟几年前和自己家完全不存在业务交叉的刘叔就曾借着关系背刺了她的父亲，临阵倒戈夺走了一个大项目。

    于是她又补了一句“你可以相信我的人品。”

    殊不知这东西听起来更加虚伪。

    脱口而出的言语，自己不觉奇怪，但是季寒宵笑得放肆，就提醒了她。

    许尽欢有点恼羞成怒了。

    正要发脾气时，季寒宵一边收文件，顺嘴问一句“有什么不妥当的你帮我指出来”就又给她捋顺气了。

    许尽欢条理清晰给出建议，季寒宵根据情况采用四分之三。

    一份文件完成，他像是发现这个小东西确实称得上得力干将，又顺手再次下发一份工作。并且双手递上，摆出一副“求求你了，帮帮我吧”的恭敬表情。

    许尽欢就彻底消气了，纡尊降贵再次施以援手。

    有了许尽欢的帮助，他们利落地在夜晚22:43完成所有工作，赶在23点准时下榻。

    事毕时，季寒宵很客气地道谢，许尽欢不客气地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