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守一屁股坐倒在宫殿的台阶下,想要求救却喊不出声,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块石头。
贺野已经昏迷在一旁,瓢泼的血液从姬长生的臂膀前并射出去,那是他拿雨金刀切出的口子所放出的血。
而血液在青石地板上淹没了一个小小的紫色爬虫,爬虫在血中翻了身子艰难的挣扎,细小的八足垂死动弹,最终一点点安静了下去,僵死在血中。
“老守,能帮我拿一块止血的粗布么?”姬长生的声音很虚弱“没事了,蛊被我破了。”
“姬兄弟你...”
“贺头儿教我的,你不信贺头儿么?”姬长生惨白的笑笑“快,我快止不住了。”
老守连滚带爬的往回赶,扯下马鞍上一大块布料,双手送到姬长生的面前。
刀光毫无预兆的拔高,直抵老守的喉咙,青铜少年遗弃的雨金长刀像是一头极烈的凶兽,吓的老守惨叫一声就往后跌去。
姬长生怔了怔。
“老守,真的是你?”
“姬兄弟你开什么吓死人的玩笑?”老守怕极了反倒怒骂起来“我不是老守还能有谁是老守?”
姬长生笑笑,拾起坚硬的粗布,松开刀,一节一节缠绕在切口深邃的臂膀上。
“抱歉,看来我确实是出来了,那个蛊下给我的幻觉里面,老守你杀了我三次。”
老守哆嗦的更厉害了。
“虫子死了,蛊也撑不了太久,贺头儿说的没错。”姬长生拿刀切开止血的布“带上贺头儿,我们该走了,这个地方也不安全,起码不是那个少年许诺给我们的,三母会保护我们的地方。”
姬长生缓缓站直了,左右晃了晃,试着抓起贺野一起走下去,脚上却颤抖的厉害。
老守连忙上前扶住了昏厥的贺野,两个人一起驮着他走下台阶。
“怎么闹成这个样子?你们两个去招惹什么东西了?”
“宫殿里面有蛊,我往里面看了一眼,把贺头儿害了”姬长生尴尬的笑笑“是我的错,等贺头儿醒了我给他赔罪。”
“看一眼就...”老守的脸色非常不好看“这地儿搞不好真的是银乡寨。”
“为什么?”
“我和贺野当年去的银乡寨,巫母就住在里面,只有巫母能练那么厉害的蛊,心怀不正的人看一眼就会毒发身亡。”
“可你们当年不是说这里烧毁了么?”
“那场火把巫母的家也烧了,巫母的家里全是吓死人的蛊,那蛊被火点了,掺在空气里,整个寨子的人都像被下了迷魂药一样的,我和老贺当年也迷迷蒙蒙的,说不清到底是不是真的和记忆里看到的一样,火势大的吃人。”
“记忆也许未必可靠,但我们先离开这里,老贺说他的直觉这里不对劲,现在也许开始应验了。”
“应验?”
姬长生停住了脚步。
老守也呆呆的停住了。
道路开始扭曲,变成通往四面八方的迷宫,竹楼里跃动着鬼火般的光,像是无数鬼魂寄居在空荡的建筑内,贪婪活人的血肉。
“还是没出来么?”姬长生缓缓的叹了口气“还是说,这座寨子,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蛊?”
马帮的其他人已经不知所踪,只剩下老守和姬长生驮着昏迷的贺野,孤零零的站在偌大广场中央,像是不知所措的小贼。
去路分裂成了无数条看不见尽头的大道,姬长生回过头,祭祀的宫殿已经消失在一片雾蒙蒙的云烟之中,雾气散去后,回首的路也变成了无数条迷宫般的长道。
铜鼓声忽的响起,从一条漫长的道路尽头传来,鼓声威严绵长,隐隐约约夹杂着神婆嘶哑的歌吟,古朴原始。
“走吧,老守。”姬长生对老守点点头。
“真是要了老汉子狗命哟。”老守哭丧着脸擦去眼泪鼻涕。
雾气时隐时散,看不真切,鼓声也时近时远,一会像是从远处传来,一会又像是从后头传来。
姬长生听见背后传来鼓声,刚想回头,却被贺野一把拉住了手
“姬兄弟,走这种路莫要回头,往前走见人,往回走撞鬼啊!”
“是吗?”姬长生缓缓收回了脚“可我总感觉...我们背后有人在跟着。”
老守吓的原地跳起来“姬老兄弟你别吓我!背后...咱们背后...”
“确实有脚步声,离的不是很近,始终贴着我们两个人的步伐,所以我走了很久才听出来。”
“莫回头,莫回头!”老守的牙齿都在打颤。
姬长生笑笑“听老守的。”
沿着没有尽头的走道继续前行,不知道走了多久,鼓声却开始消失了,神婆嘶哑的歌声也低了下去,直至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只有大片大片黑鸦在竹楼上飞起,掠过他们的头顶,鸦鸣声连成一片。
“老守,后面有马车声。”姬长生站住了脚步。
“我也听见了。”老守的脸色苍白“还有很多人...很大的一支队伍。”
“来者不知是善是恶,进竹楼躲躲,走。”姬长生拉着贺野走向最近的一栋竹楼。
二人推开虚掩的竹门,来不及放下贺野,浑身都被惊的一颤。
三个齐人高的彩绘木俑赫然出现他们面前,两大一小,父母女儿的角色形象一眼就能辨认出来,木俑的脸上雕着栩栩如生的五官,嘴角耸起微笑,只是眼睛的位置被人为挖去了一小块凹坑,黑漆漆的,看的人后背发凉。
这一幕吓的老守当即就要跪下去求饶,好在姬长生拉住了他,一只手拔刀出鞘,刀口直指木俑。
“我们并无恶意,借过此处,请诸位多有原谅。”姬长生的额头也沁出细密的汗珠。
木俑并无动静,依旧只是静静摆在角落,没有眼睛的脸微微笑着。
姬长生镇静了一会,见并无什么事端,缓缓收起刀,将老贺放到地上,猫着手脚蹲在竹楼的窗前,推开一道缝隙,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窗外。
老守也在姬长生旁边,发着抖死死盯着那三具人俑,生怕里面钻出来三个巫民掏出刀给他大卸八块。
“看外面,队伍来了。”
牛车的声音由远及近,牛蹄子敲打在湿滑的青石地面上,发出及其特殊的脆响,水牛的后方是上百人的巫民队伍,无一例外的佩戴青铜面具,高举火把脚踩步伐,牛车上拉着一块铜鼓,装扮庄重的青年双手擂打鼓面,所有巫民都合着鼓声前进,肃穆而无声。
但诡异的是,这支队伍的后方汇聚着源源不断的新人,死寂般的竹楼里走出了活生生的巫民,在后方加入了这场巡礼,也是相似的青铜面具和巫民装扮,紫黑色的衣裳,银光闪闪的头巾。
这座死去多年的寨子忽然间醒过来了,消失多年的原住民又一次从竹楼中走出,面覆铜具,步履轻盈。
姬长生的瞳孔忽然间骤然收缩。
有一张青铜面具...
狰狞弯曲的獠牙,嵌了金丝的边沿。
是那个少年,跟他借走佩刀的少年。
他的腰间佩戴着一柄奇长的黑刀,姬长生凝视许久,又低下头看了眼自己腰间的刀。
怎么会?
一模一样。
那不是他的刀,不是他借给少年的刀。
这世上还有如此荒诞的事情么?
“老守...我有个推测。”
“什么推测?”
姬长生缓缓看向老守的眼睛。
“我们怕是回到过去了。”
背后的三具人型木俑忽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老守来不及咀嚼姬长生那句话的意义,就吓的跌坐在地,死死抓着手里的弩挨个瞄准。
姬长生立刻伏低身姿,整个人如同扑击前的猛虎,手搭在刀把上随时准备应变,两人如绷紧了的弓弦一动不动。
啪。
木俑开了。
姬长生上前几步,大着胆子用刀挑开了木俑的内部:
空空如也。
只有三具青铜面具掉了出来,靠在姬长生的脚旁。
“....”老守看着低下头思考的姬长生,拨浪鼓般的摇起头来“不行不行姬兄弟这邪门玩意我打死都不带。”
“那老守你留在这里,看着贺头儿。”姬长生随手捡起一张面具,扣在脸上“这两个面具你还是先留着,说不准那些游行的巫民会上这栋楼,如果上了,你们戴好面具,躲到木俑里。探完路我就回来”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能被吓破的胆了,老守咬着牙点了点头,目送姬长生缓缓推开竹楼的门,加入了游行的大队。
铜鼓声混着铃声,铺天盖地的向着姬长生卷来,分明在竹楼里偷听的声响没有这么巨大,姬长生被震的双耳发木,还是缓缓走下竹梯台阶,跟在了队伍的最末尾。
尽管模仿出来的舞步很是笨拙,但好在没有人注意到姬长生这个偷摸进来的活人,姬长生一边模仿身旁巫民的舞蹈,一边观察这场无声又盛大的游行祭祀。
雾气悄无声息地在队伍头顶裂开了一条缝隙,丝绸般的银色天光洒了下来,照的整条青石板路乌蒙蒙的发亮。
姬长生看了眼地面,目光扫过身旁巫民的脚,那是双赤裸的双脚,脚腕上套着小巧的铜铃,分明是妙龄少女细腻白暂的赤足。
他又低头看了两眼,不是因为好色,是因为那脚腕上的饰物也觉得熟悉。
姬长生怔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对方也在看他,青铜面具之下,抵着鼻子的短短刘海再又重逢。
“又见面了。”少女冷淡的嗓音没变“能认出我,算你运气好。一会队伍会分叉,想活命,就跟着我走。”
“我可以信任你的善意么?”姬长生的声音压的很低。
“外乡人,你可以不信任我,但是巫母很快就要来了,你们中的蛊是死蛊,当年下这个蛊的人已经死了,你们只会在里面无尽的折返徘徊,直至成为枯死的树,巫母一旦介入,她会直接将你们抹掉,她完全有理由处死一群意图偷窃上一代琉璃宫的小贼。”
“好吧,我信任你。”姬长生吞了口口水“但我要带上我的两个同伴。”
“这里没有你的同伴。”少女语气淡淡的伸出手,牵住了姬长生,小手的质感像是软玉,寒冷湿润,姬长生不敢多想些什么,顺着她的意图行动“中蛊的人,只有你一个,他们都是被迫拖进来的,只要你离开他们,他们也能回到现实。”
“是这样么?”姬长生的额头流汗“那个蛊,我分明试着破开了。”
“你已经成功一半了,你的血溺死了那只蛊虫,只要找到离开的大门就完成了。”
“离开的大门?”姬长生继续追问。
“我们正在经历上一任三母执行山洪节的那一天,找到巫母死去的那个瞬间,蛊就会破掉。”苗疆少女忽的篡紧了手,将姬长生带去队伍转弯后的另一条路“但这里有无数个瞬间,过去现在未来正在同时上演,如果你想找到正确的,当年发生的那个节点。”
“只有经历过正确时间和顺序的人带路,才可以,是么?”
“聪慧的外乡人。”苗疆少女回头瞥了眼姬长生“可惜依然还是个贼。”
“我没有偷窃任何东西。”姬长生有点哭笑不得。
“那么等你抵达六寨,三母会刨开你的胸膛,取走你心脏里沉睡的天蛊。”苗疆少女的语气依然波澜不惊“不诚实的人会被剜去双眼,剖心挖肝,你要做不诚实的人么?”
“我没必要说谎。”姬长生保持微笑。
少女哼了一声,不再开口,带着他弯弯绕绕走了许久,终于一点点放慢脚步,来到一支队伍的后方。
队伍的脚步也一点点放缓,姬长生抬起头,注意到他们正在靠近一块偌大的高台,祭坛的后方赫然是他们最开始的那座宫殿,只是宫殿前空无一物,而现在宫殿前赫然高垒一块石台,姬长生不太明白那个场地的用法,又压低了声音悄悄问道
“那是你们滇国人人祭的台子么?”
“还是献舞的天台。”少女的语气很淡“人祭后,血会打湿石台,接替下一任三母的女孩会在上面献舞,沐浴罪人的血,踩着他们的灵魂,祭天、祭鬼、祭神。”
“你说你亲自经历过这些,可现在台下等待仪式的旧三母看起来那么苍老,我们经历的是多少年前的事?”
“我也不知道。”苗疆少女摇摇头头“我只是道听途说老人的经历,能勉强沿着正确的顺序来到这个瞬间,其他的,我和你也差不多。”
“你多大?”
“成年了。”
“在秦国,十五岁是成年,滇州的国里,成年又是几岁?”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女孩的语气有些不耐烦,松开了牵着的手“安静些,你太吵了。”
“哦。”姬长生闷闷地闭上嘴。
队伍在石台前停住了,姬长生站在台下,隔着青铜面具狭窄的眼缝观望,一时间居然觉得新鲜,慢慢放掉了警惕和戒备。
果真有人祭的场面发生,也许是敌对部族的战士,也许是被下令赐死的本部族青年,一根木柱和麻绳紧紧将他束缚在高台之上,胸膛赤裸,皮肤上绘着鲜艳的涂料,无数条毒蛇乱舞交错,毒蛇的环绕间一颗红色的心脏图案呼之欲出,那显然是为了祭祀行刑动手的准备。
姬长生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忽的有些不忍,下一秒准备献舞的三母踏上高台,她们居然就是行刑的人,穿着华丽繁复的礼仪铠甲,三柄薄长的弯刀一齐划开了男人的皮肤,再从三个方向刺入心脏,血如喷涌的泉水打湿了她们的钢铁裙摆,痛苦的哀嚎声充斥天地,台下观看的巫民高声欢呼,捶打胸膛双目血红,头戴青铜神树的巫师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绕着高台又吹又唱,姬长生只觉得悲哀而癫狂。
有人死去,居然会让毫不相干的人觉得高兴。
在这里,死,是和货币一样的工具么?
放血仪式结束,三名即将掌握六寨权力的女孩翩翩起舞,她们的舞蹈不为诱惑任何男子,而是为了诱惑天地和神灵,队伍中的铜鼓轰然大作,鼓声几乎要震裂姬长生的耳膜,那是巫民们莫大的喜悦,权力终于要在古老传统的部族间流动,有新的权贵要在山中崛起,新的财富遭受分刮。
姬长生默默看着高台上的一幕幕画面,滇王国真实的历史正在他的面前上演,森森威严,血腥古老。
这片林子千年的历史,就是靠这样的仪式交换权力么?
但这是否...又比这片林子外,要死成千上万平民百姓的战国,文明许多?
“时间差不多了。”少女忽地扯了扯姬长生的袖子。“睁大你的眼睛,出去的关键在于你是否亲自看见那个下蛊人死去的瞬间。”
“好。”姬长生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台上的舞蹈越来越盛大,祭神的舞蹈不可谓不华丽,可姬长生的目光渐渐被高台后的宫殿吸引了,宫殿的大门缓缓拉起厚重的丝绸门帘,有个女孩,有一个裙罗紫白的女孩,拎着长长的裙摆,预备一场惊动天地的舞蹈,静止的身姿像是在风中旋转前的柔软花瓣。
风吹过,姬长生的瞳孔放大。
“她...”
苗疆少女诧异的看着他。
这个外乡人忽然又平静了下来,静静的,隔着远远的距离眺望宫殿中裙罗紫白的女孩,女孩跳着空灵轻盈的舞,眉目间顾盼生春,满头华发直坠流泻,那么年轻美好,让人挪不开目光,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姬长生摘下青铜面具,远远的,望着她。
女孩似乎是惊讶于有人突然摘下了面具,将短暂的目光投了过来,好奇的打量着这个陌生面孔。
“不要去改变历史,否则你和我都出不去。”少女默默在一旁提醒“把面具带回去,我们正在走向正确的大门,如果你改变当年的历史,现在的大门就会变错。”
“也许这就是当年的历史呢。”姬长生慢慢戴回面具“你信么?”
“她后来和你见过么?”苗疆少女吃了一惊。
“见过。”姬长生捻着胸口的玉佩。“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事了。”
苗疆少女沉默了一阵子“现在把目光转向高台,再过三秒,刀会从一个女孩的胸口捅出来。”
姬长生照做,看着高台上爆发冲突和混乱,胸膛里木木的,什么都没有。
晕眩感忽然从脚底腾起,视野里的一切画面都在远去,像是坍塌的积木。
“再见。”苗疆少女俯瞰着他。
“再见。”姬长生缓缓阖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