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光回荡在一大片鸿蒙中，姬长生眯起眼，他在很浅的水中跋涉，水面上漂浮着一朵朵盛开的莲花，莲花们漂浮在面上，遮住了水下的画面。

    远处，似乎有什么人在拿着凶恶的兵器拼杀，喊叫声不绝于耳，让人脊背发凉。

    天地间混沌无光，青苔流动在清澈的溪水中，姬长生一步一步向着烈光的地方走去。

    这场面怪诞而惊悚，隐隐约约的，姬长生觉得在雾气中对杀的，也许是神。

    很多年前就已死去的神。

    拨开一丛浓雾，姬长生停在原地。

    人面朱髪，蛇身人手足，无比狰狞却又无比曼妙，祂如发怒般竖起身上的每一片鳞片和鬓发，以塞百川坠山陵的气势向着地面扑击，一柄王剑直刺对手眉心。

    白光闪过，手持巨斧的帝皇砍下了怪物的头颅，但怪物并未死去，在失去头颅后扭动着弯曲疼痛的躯壳逃走，分明已经被砍下头，却依然发出了惊动万物的悲鸣嚎叫，宏伟的蛇身狠狠撞向大雾鸿蒙的背后——

    一堵高耸入云的墙。

    姬长生的瞳子缓缓凝固了。

    或者说，

    曾经尚未坍塌的不周之山。

    怪物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绝地维。

    不，现在不应该称呼祂为怪物了。

    “共...工”

    姬长生的声音像是在一场没有尽头的梦魇中颤抖。

    占满天地画面的远古高山开始崩塌，一切都在毁灭，连带着本不该出现在这一刻的人儿。

    ————

    姬长生缓缓睁开眼。

    轻盈的水滴声在耳后响起，姬长生慢慢呼吸。

    石穴内寒冷阴湿的空气涌入肺内，这口空气似乎是惊醒了他迟钝的灵魂，姬长生从坚硬冰冷的石台上一点一点坐起，环视周遭。

    是个无人的石窟，除了他此刻屁股下面的石台，没有任何东西和物品。

    姬长生捂着额头慢慢下地，浑身的骨头像被人错位了一遍，疼痛里夹着酸涩。

    声音，遥远的声音从石穴外传来。

    一束光从石穴的入口打来，姬长生顺着光和声音看去，脑袋昏昏沉沉。

    还未从黑暗中恢复视力，他看向石穴外刺眼的白光，什么都看不清。

    伸出手，遮住光芒，姬长生移步至石穴陡峭的入口：

    而后他呆在原地，手臂无力的下放。

    乳白色的炊烟从漆黑的石崖绝壁升起，上万根青色的坚韧竹子插入石崖，凌空于崖壁之上，奇迹般托起一片免于蛇虫泥沼之苦的桃园——

    一处村寨。

    一处建立在崖壁间百米高空的巫民村寨。

    姬长生忽然不走了，他坐倒在地上，盘起腿，慢慢的慢慢的将整座村寨收入眼底，平静的瞳子里满是一股喜悦和新奇。

    他远远的眺望，黑色的水牛晃着蹄子悠闲走过竹子搭集的走道，那么沉重的体重居然不会压坏道路，无数穿着紫黑衣裳的巫民在竹道上擦肩走过，叫卖声，问好声，笑声和骂声，烟火气浓重的让人彻底放松下来。

    在竹道的尽头，巨大的建筑临空而立，黑色的，最高也是最华丽的竹楼，上千根竹子从岩壁中伸出，托住了这座象征三母权威的竹楼。

    风，忽有一阵风吹来，数百幢竹楼间悬挂的青铜风铃响动，清脆的铃声仿佛无形的海洋。

    在那栋竹楼的阴影下，巫民孩童们追逐嬉戏，在竹道上挤过拥挤的人群。

    “我们...终于到六寨了么？”姬长生的语气很是宽慰。

    他下意识摸着腰间，指间的触感却是异常，他愣了愣，低头寻找。

    空空如也。

    “在找这个？”

    一个小瓶子伸到姬长生面前，姬长生接住了，扭过头。

    “给你送饭来了，没想到你小子醒挺快。”贺野耸耸肩膀。

    “贺头儿，我们这是到六寨了么？”姬长生小心翼翼的收回瓶子，用细绳系好。

    “差不多。”贺野顺手将一团粗布裹好的饭食递到姬长生旁边“六寨的大门，我们在六寨的山脚下，这里是黑崖村，新村子，我也是第一次来，现任三母的手笔，从她们上任开始一直建了几十年，现在终于开始住了人。”

    “真是个漂亮的地方。”姬长生叹了口气“让我想起去过的齐国海边，渔民的小家就安置在船上，大大小小的渔船停满了岸口。”

    “姬兄弟还去过齐国？见识不浅呐，不像我们这些粗人。”贺野拆开包裹，里面是拿油布包好的当地食物，晶莹剔透的白色卷饼，还冒着热气，肉和蔬菜的香气立刻飘了出来。

    姬长生也拆开包装，握在手里，柔软的让人惊异。

    “这是什么？”

    “饵块，当地人拿大米做出来的食物，里面掺了点干鸡肉和花叶子，味道还不赖，吃吧。”

    贺野也不讲究，一屁股坐倒在姬长生旁边，一口一大块饵块，这个老马帮汉子吃东西的风格一直很雷厉风行，因为总要赶路，很少有坐下来慢慢吃饭的余裕，所以经常狼吞虎咽，咀嚼两口就直接下肚。

    姬长生吃地慢慢的，每一口都在抿着余味，被贺野叫做饵块的透明白饼没什么味道，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和米味，里面包裹的馅料确实是鸡肉和蔬菜，但鸡肉是拿某种佐料腌制过的，辛辣而重盐，配合新鲜多汁的酸甜花瓣，互相中和，确实是一股绝妙的异国风味。

    “我睡了多少天？”姬长生啃了一大口。

    “一天半。你中了画蛊，这在当地是要命的大蛊，我们不敢和当地巫民伸张，只说你走了太多天体力不支昏过去了，给你找了个当地僻静的石洞安着，每天给你送水送饭，村里的萨满这几天在山里采草药，领头的巫民说等萨满回来了给你看病，结果这萨满还没回来姬兄弟你就醒了，真是命大。让当地萨满知道你中了画蛊，指不定我们怎么被大卸八块呢，我连贿赂萨满的钱都准备好了，还好还好，咱们爷俩命大运好。”

    姬长生苦笑了一下“贺头儿也真是贪财，九死一生的路都没怕过，倒是怕耗钱的事情。”

    “一分铜板子难倒天下英雄好汉啊。”贺野也叹气“要是攒够了钱，谁会跑到滇州山里走这要命的古道来？这回虽然凶险，但是该行的商好歹是够了，姬兄弟你昏过去的这一天半，我们随身带的货物差不多倾销完了，这黑崖村是个新村子，需要的丝织布料很多，村长也是个年轻人，还给我们马帮割了一块驴皮，给我们画了安全的进村路来，有了这条路线，说是发家致富下半辈子也不为过了。”

    “那恭喜贺头儿啊”姬长生开心的笑笑“之后有什么打算么？还会往滇州的林子里面走么？”

    贺野愣了愣，好像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认真的盘下腿思考。

    “大概...不会了吧。把地图卖给其他想要进这片林子发财的人，别说什么刀币环钱了，就是黄金白银，也够满满堆上一个大院了！”

    马帮汉子开心起来，猛打自己膝盖，像是不敢确信自己的幸运。

    “为贺头儿开心。”姬长生冲贺野举起饵块。

    贺野愣愣，也举起饵块，两人碰酒杯似的碰了一下。

    “你啊，以为我小气的不会分你点钱么？这回我们能找到黑崖村也有你的功劳，就算我老哥哥出去之后卖了三百两黄金好了，起码四十两都是姬兄弟你的！”

    “剩下二百六十两呢？”

    “三分之一给我自己，三分之一给死在泥里的兄弟家眷，三分之一给活下来的兄弟，老规矩。”贺野擦擦鼻子“江湖规矩，江湖规矩。”

    “贺头儿倒还仗义。”姬长生笑笑“如此的仗义少见了，中原总是人心咬着另一块人心，大家都想称王称侯。”

    “姬兄弟又取笑我”贺野嘟囔起来“我就是个跑行商的老汉子，别的没有，义气挺多。不说了，吃完没？走，我们去村子里逛逛，这几天可是山里的节日，热闹的很，老哥哥带你去见见世面！”

    贺野说完了站起身子，刚想拉姬长生一把，又瞥见他苍白的嘴唇。

    “哎，忘记你这刚醒，身体还不好受吧？”贺野讪讪的收回手“你再歇个半天吧，脸色好点，再带你出去逛逛去。”

    “好。”姬长生微笑。“另外能麻烦贺头儿为我找一块过夜的住处么？”

    “能能能，这石窟里的石头床子是当地巫民让我们给你躺的，说是除蛇除乏的，我看就是觉得姬兄弟八成是起不来了，给你随便找的，我们也不敢违抗，苦了姬兄弟了。”

    姬长生摆摆手，没说什么埋怨的话，贺野将一袋水囊递给他，又给他指了指马帮落脚的小竹屋子，转头离开。

    他一个人静静的坐在原地，一口一口啃完最后的饵块，漆黑的瞳子里反着黑色山崖间飘荡的白色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