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城,繁华热闹的街市上,一个不起眼的巷口,少年坐在堆叠起的空酒桶上,一条腿支起。满地都是滚落的酒瓶,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声响。
迟昭手中拿着一瓶果酒,对着瓶口仰头灌了下去。
淡紫色的酒液顺着下颌淌下,他胡乱用手背擦了一把,拿着酒瓶的手一松,酒瓶就滚落在地,与先前的碰撞。
少年的眼眶发红,眼神有些迷离。
他怔怔地看着远处浮空,嘴里含糊不清地吐词,“小梧……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让你宁……宁愿相信植灵也……也不肯依靠我……我……我不想!不想做朋友……”
说着他忽然猛地抽噎一下,一下缓不过气,呛着咳嗽几下。眼尾忽然就淌下泪来。
就在这时,巷子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这处地方离迟家食肆很远,是属于城南地块。
叶桑的医馆就开在这附近,他平时订购药材或是买吃的就会来这条街上。这时冯芷跟着唐梧去帮忙搬东西还没回来,他便一个人背了个竹篓上街来取药材。
经过一条巷口时就听见里面传来少年自言自语的声音。
叶桑脚步微微一顿,在巷口停了下来,见那平日里不可一世的白孔雀大少爷正自暴自弃地给自己灌酒,见他不过喝了几瓶度数不高的果酒,便双颊酡红,眼神游离,有些忍俊不禁。
闻声,迟昭停顿几秒,一个激灵看向了巷口外的人。
他脸上的泪水还没擦,从眼尾一直淌倒下巴。
“你笑话我?”
一转眼对上叶桑那双含笑的薄荷绿色双眸,脑海中倏地想浮现起许多年前那一幕,气不打一处来,撑着酒桶从上面跳了下来。
本就歪歪扭扭的酒桶因他的动作晃动几下,一整个倒了下来,而迟昭比那酒桶晃得还厉害,踉跄几步,从身侧抡起拳头就要朝叶桑砸去。
叶桑有些意外,往一边偏了偏头轻松避开。
随后,他伸手挡住了迟昭还要锤过来的拳头,将他整个人都禁锢在原地,无法再前进半步。
“你……你放开!”
“先喝了这碗醒酒汤才能放开你。”
叶桑将迟昭按在医馆的座位上,端来一碗汤放在他的面前,一手死死地按着他的肩膀。
迟昭拧着眉头跟叶桑眼神对峙几秒,最终还是放弃挣扎,端起了那碗汤一饮而尽。不知为何,喝汤的时候他好像泪失禁一样,眼尾才干的泪痕又被新的一道覆盖,泪水顺着腕沿滴落在汤里,有几分苦涩。
喝完后,他仿佛失了魂魄,就那么呆呆地坐在那里,什么声也不吭。
叶桑在一旁一边整理记录购入的药材,一边打趣道,“我这医馆虽不如迟家的宅子,也好过闹市乱巷,迟大少爷与其在那里,不如来我这医馆坐坐?”
迟昭抿着唇不出声。
过了片刻,他才仿佛重新夺回了神智,视线清明起来。
“有水吗?我洗个脸。”
冰冷的井水濯面,瞬间让人清醒不少。
迟昭冻得一个哆嗦,缓过来后有些迟疑地开口,“叶……叶大哥,小梧这几天来找过你吗?”
叶桑低头在本子上记账,闻言答,“来过,我给她准备了些行医需要的物品。”
迟昭又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向叶桑,“我其实,只是想得到她的肯定,而不是一直认为我只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我每天都给她送吃的,也想帮她忙,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做得不尽人意。还有,她宁愿相信一个植灵也不愿意依赖我……我喜欢她,不想让她受到植灵的伤害,可是她好像看不出来。”
叶桑面衣之上的眼眸澄澈得像水晶,他抬起头来,不知在想什么,忽然莞尔一笑,“看得出来。”
迟昭猛地一愣。
就听青年温润的嗓音响起,“喜欢一个人,一举一动,眼神话语都看得出来。这么多年,想必她也是知道的。”
“那为什么——”
“可是你要知道,喜欢是尊重,尊重对方所做的事,不对她抱有偏见,也不对她所做的任何事抱有偏见。——其次,喜欢是长久的陪伴,是不后退。”
迟昭彻底怔住了。
窗外,车马流转的声音仿佛背景乐,青石板上的碎石轻轻震动,带着被马蹄溅起的尘土飞扬。
宽敞华贵的马车最终停在了唐家大门口。
珠帘掀开,从里面下来一个穿着枣红色云纹锦衣的妇人,鬓发花白,面容清癯,眼尾已有些淡纹,却仍不掩威严。几乎是她下车的同时,管事山羊老爷和王婆就从门里迎了出来。
“太太,您大驾光临也不提前通知一声,我们好为您提前准备呐!”
山羊老爷恭敬地朝她作揖,王婆则赶忙上前搀扶。
刘闵却摇摇头,示意不用搀扶。她年过半百,眼睛却仍是炯炯有神的样子,在外也丝毫不示弱。她笑了笑以回应山羊老爷的问候,道了声“进去吧”,便携身边侍女一同往府中走。
刘闵是苏青的母亲,唐梧的外祖母,住在萍芜城,距离岫城约莫四五天车程,因刘氏年迈,兴许吃不消长途跋涉,一年也就见个一两次面。倒是刘闵对自己那个活泼俏皮的外孙女可是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每个月都来看一次。可惜自从去年她生了场病,便一年没来。
“太太这一年来瘦了不少,但不减风华,贵有大家风范啊。这回来,可是想小外孙女想得紧了?”
王婆和刘闵年纪相差不大,还是王婆年长些。两人走在一起,倒像是姐妹一般融洽。
刘闵闻言笑了,“你变化也不大,依旧这么有活力。要说了解我,你得算一个。”
“不敢当。只是小梧近几日都不在府中,恐怕要到晚上才能见到。”
“这小丫头,又是去哪里玩了?”
刘闵说着,已经走到了唐府客堂前,苏青收到山羊老爷的通知,从廊对面赶来,正好和刘闵面碰面遇上了。
“母亲。”苏青冲刘闵微微颔首,“里面坐。王婆,给太太斟茶。”
“好嘞,夫人。”
“这么长时间怎么也不带小梧来看看我,我一把老骨头都快生锈了,还要我跑这么远过来。”刘闵接过王婆递来的茶,放在唇边吹了口茶沫,瞥苏青一眼,语气中有些嗔怪。
苏青赶紧道,“不敢不敢。既然您来都来了,便在这里多住几日,房间我一会儿让管事去收拾,待唐梧晚上回来您便可以见到她了。”
“出去玩还要按时回来的?怎么不能我自己上街去找她,我还没老到路都走不动呢。”
给苏青也斟完茶后,王婆立在一边,闻言插话道,“太太有所不知,小梧这几日可不是在玩,小姐长大了,也有自己想担起的责任了。”
“什么?”
在听完自己家小外孙女这段时间的光荣事迹后,刘闵险些被口中茶水呛到,她重重将茶杯放在桌上,木制茶几震了一震。
“女孩子家家的学什么医?你们怎么也不管好她,让她从哪里萌生出了这种想法?!”
“母亲,这是小梧自己的决定,她年纪也不小了,既有了自己想做的事便去做,有何不好?”
“不可不可!”刘闵一摆手,摇头道,“若是普通人家也就算了,她可是大家闺秀,不学织工下厨便算了,不仅学医,还想为植灵坐诊,这成何体统?再说,咱唐家是武将世家,她再不济学武,我也不会反对什么。”
“这……太太,谁不知道女子习武到了军队里,怕是要遭人家欺负。况且还要上战场,您也舍不得吧。”
王婆又替刘闵放在桌上的茶杯斟满了。
刘闵这才顿了顿,瘪嘴道,“我说说而已,当然也不可能让小梧去当兵。”
“——但是当植医这件事我决不同意!小梧现在在哪里,我要去找她!”
刘闵的性子又急又倔,说着便掀袍起身,抬腿便要往外走,一时间谁也拦不住她。
正在她即将跨出门槛之时,一道清脆的声响自走廊传来。
“祖母,我回来啦!”
唐梧刚进府门,老远久听到了刘闵的声音,于是拉着板车走进去,随便停在了一边,就自己先跑过去了。
她因为刚刚拉回板车费了些力,又跑得快,脸上热出薄薄一层红晕,头发也被风吹得乱飘。
见到唐梧,刘闵原本气冲冲要出门的动作一下子止住了,面上带上了些许笑意,“哎,小梧。”
说罢赶紧迎上去。
唐梧哪敢让她来迎接自己,赶紧几步跑到她面前,伸手搀住刘闵的胳膊,“祖母,先回去坐下。等我慢慢跟您说。”
谁知听闻这话的刘闵却眉尖骤然一扬,“我都知道了。小梧,我绝对不赞同你去给植灵族看病,就算你来说也不行。你一个姑娘家家,到底是怎么想的去学医?”
“是我自己想的,没任何人撺掇我。我只是听闻最近两族关系紧张,若我为植灵看诊,取得他们信任,说不定也能为两族和平出一份力。”
刘闵眉尖一抽,“你……那你现在是在城外摆医摊?真是,那老藏羚羊也不知道拦着,居然就这么放任你去了。派车,我现在就要去族长府一趟!”
唐梧最终还是没拦住她的祖母,祖母这行事之雷厉风行,还真是和她印象中无所差异。
这几日来族长府吵的两派好歹是短暂地熄了火,有人说是因为族长以头痛为由对两派领头进行了惩罚,也有人说,是主和派主动退出了战局。
族长老藏这几天都在府里闲得很,看看军队里传来的消息,喝口茶。
只是这天日暮的时候,府门又被人叩响了。
“老头!给我出来,我有事要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