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少女圆黑的双眸被外面树丛间透过的阳光映得发亮,笑起来露出皓齿,看上去清纯、无辜又好奇。
孟栖在听见那个问题后下意识看向唐梧,却又仿佛被她的目光灼到,瞳孔微缩,而后视线很快地落在了那枝玫瑰上。
过了不知多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淡地响起,带着轻微的沙哑。
“玫瑰,在我们这里,代表炽热、疯狂的爱情。红玫瑰,是唯一的挚爱……与一生不变的信仰和依赖。”
唐梧微一愣神,似乎是这句话有些超出她能理解的范畴,她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少年在给她解释这枝玫瑰的寓意。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
“送你花的人,应该很重视你吧。”孟栖忽然又说。
唐梧转过头,迎上他看过来的视线,点了点头,又缓缓摇头。
“我和他一起长大,在我的心里,他就是很好的朋友,是我除了亲人之外能够依靠的人。但是,我对他并没有那种感情,那种感觉你知道吗?”
少年眸色微动。
“自我年幼,我们唐家就时常和迟、叶两家有所往来,我也因此结识迟昭和叶棠,迟昭是白孔雀,而叶棠则是一只狸花猫,小时候我们三个几乎形影不离。哦对……还有叶桑,你上次见过的,他是一只黑猫,比我们大七岁,有些像是邻家大哥哥的存在。”
唐梧仔细回忆着小白虎这十六年来发生的故事,将其中那些比较重要的都捡出来讲给孟栖听。一是为了解释自己对迟昭的兄弟情,二来想拉近和孟栖的关系,至少让她能够为他诊病吧。
然而这十六年的故事说短暂也短暂,说漫长却也漫长。讲述的过程中,唐梧有种在读绘本故事的感觉,既讲给孟栖听,也讲给自己听。
有好几个瞬间,唐梧几乎都要以为自己真的亲身经历过这一切了。
有亲人的关心,朋友的信赖,一路长大,有过跌倒的时候,更多的却是感动与温暖。
而不是像自己,没有真心朋友,被同学背刺,被母亲当作所有物和工具人。
真好啊。
难怪小白虎的眼尾看上去就是惯常带笑的。
“你是因为他才想行医的吗?”孟栖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那个叫叶桑的男人,问。
唐梧摇头否认,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唇角带上一些淡淡的微笑,“叶大哥算是我的开导恩师,但最初为植灵看诊这个想法却是我自己想到的。”
“也是因为你。”
少年一怔。
“若不是刚来这里时遇到的是你,或许我会在那时就被植灵抓住,引发两族争端,即便回到兽灵族,或许也会和别的许多人一样,从此抱有对植灵族强烈的偏见,更别提为植灵看诊了。”
“那时候我以为大部分人都像你一样,直到回到岫城才发现,孟栖,你真的很特别。”
“我没有什么……”
“你会救下一个素不相识的兽灵,也会为了一个并不算很熟的植灵冒风险孤身进入岫城,包括你帮我去植灵族宣传。”
孟栖垂眸看着棚口被光打亮的某处,微微启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那些充满血腥与咒骂的回忆曾被他强迫遗忘在脑后,此刻却又缓缓浮起,淡淡地一丝一缕地渗透进骨骼。
如果小白虎是这么想他的,也好。
这样想着,孟栖面上作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转过去看向唐梧。
然而,还不等他说什么,却见小白虎一脸严肃地望向他的眼睛,“孟栖,所以我也一直都把你看作很重要的人的。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原型属于什么植物吗?我也想为你看病,治疗。”
少女的话像一柄锐箭,孟栖与她对视的刹那就被一击穿心。
他唇角的笑容僵了一下,手指不自然地蜷缩起来。
半晌,他轻声道,“你知道几年前那场战争吗?”
在唐梧的印象中,几年前的她一直都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战争发生前,她就被家里送去了远方祖母家里,祖母家要在更偏北的地方,马车从岫城出发要经过差不多一周的车程才能抵达。
因而,记忆中关于几年前战争的印象,全都来源于唐梧刚穿越那会儿从岫城的茶楼里听闻的。
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
唐梧愣了一下,这才发觉自己虽然口口声声说要阻止战争,但她对于战争的了解,却真是少到了极点。
“那场战争没有结束,只能说是中止。两族的矛盾更加激化了。”
“中止?”唐梧嘴里还嚼着面,闻言动作放慢了些。
“因为死的人太多了。不光有死在战场上的,还有被关押起来凌虐的。无论那一族都禁不住继续打下去。”
唐梧咽下口中的食物,“那矛盾激化又是为什么?”
孟栖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因为……毒。”
“毒?”
她的脑海中忽然闪过那株开着诡谲艳魅的蓝紫花的植物。
唐梧瞳孔微缩,先前在军事基地听叶棠父亲叶铭恩说的那话仍萦绕耳畔。
几年前的战争中,战士中了鸢尾的毒……
“鸢尾。”唐梧的呼吸忽然有些急促起来,“是因为鸢尾的毒吗?”
——战争进行到不得已的时候,这也不失为一种武器。
在唐梧没看到的时候,孟栖双眸猝然睁大,他微微张口,看向那名正盯着桌上玫瑰的少女,手指忽然蜷起。
唐梧看过去,就见少年微微垂下眼眸,忽然缄口不言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点头,“嗯”了一声。
唐梧低头慢吞吞地吃着午餐。
等再抬起头的时候,却见到少年望向她的视线,明明眸色依旧深黑偏蓝,却给她一种灼烫的感觉,就好像他想说的话都藏在那双眼中,即将喷涌而出。然而他依旧抿着双唇,周身给人一种冷冷淡淡的感觉。
“对了。孟栖,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什么植物呢。”
少女的眼睛晶亮,在某个瞬间,孟栖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的疼,他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
忽然这时,一道哼笑声冷冷地自他身后响起。
“好啊,被我抓到了吧。‘白虎植医铺’……这就是之前来晰城那只小东西吧,你还说你没有私自包庇?”
来人面上横亘一道伤疤,看年纪已经是中年,他的肩上背着一根手腕粗的麻绳,说话时抬起手指着孟栖的脸,嘴角咧开一个弧度。
这本该是一个颇有喜感的表情,放在这个环境下却只让人感到压迫。
“孟叔,我说过唐梧没有恶意。如果你们说的防范就是对每个兽灵不论好坏一并关押,那恕我并不能认同。”
听到孟栖叫那人孟叔,唐梧怔了两秒,回忆起这人来。
她初到仙灵大陆时被孟栖带回家,第二天就是这人带头来抓捕她的。
孟叔……
这人也姓孟,是孟栖的亲人?
唐梧来不及多想,因为那人的态度实在不像是要来好好说话的。
就见孟礁又往前一步,伸手要去搭孟栖的肩膀,却被他抬手拍开。
“嘶……你!”
孟礁脸上露出一刹的痛苦,转眼却瞧向了唐梧,又带起笑容。
“这种时候不待在自己族里,跑来和兽灵一起,之前还帮着她来晰城发什么传单来着……孟栖,我说,你不会是对这只小白虎有意思吧?”
孟栖微微一怔。
唐梧蹙起眉心,“待不待在城里难道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吗?为什么要你来管?”
她走上前想要站到孟栖身侧,孟栖余光瞥见她,后退一步,伸手挡在唐梧前面。
“你……”
唐梧看向孟栖。
她想说什么,却被孟礁的笑打断了。
他唇角弧度更甚,“他父母都死光了。我不管他谁管他?”
说罢又看向孟栖,“和兽灵勾结本就有罪。晰城的法律如此,若是你真的喜欢这只小白虎,不如和她一起去牢里吧。”
唐梧眉头皱得更甚。
什么监护人啊,这是恨不得想要人死。
那刀疤脸体型魁壮,恐怕她和孟栖加起来都不够打。唐梧见他抡起肩上麻绳,赶紧上前推了一把孟栖的肩,对他说,“你走。”
转头又朝孟礁的方向,“他不喜欢我。我们俩什么关系也没有,如果你非要带走他,就是滥用公法,而我没有进入晰城领地,你如果要抓我,更是无法无天!”
这本来就没什么道理,只是看这人抡着麻绳过来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人就是不讲道理的。
就见那麻绳朝着孟栖的方向就抡了过去。
“我早就说过,我就是看不惯你!看不惯你们一家,没骨气,烂好人。还有,要不是你……你!这个小崽子,我哥会死吗?你凭什么不上战场?”
什么疯子!
唐梧见孟栖没有动静,又抬手推了他一把。少年却纹丝不动。
“孟栖?!”
麻绳带着风声甩来,光是想想就能知道打在皮肉上会有多痛。
唐梧几乎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少年的胳膊,试图将他往回拉,同时闭上眼。
想象中的声音没有传来,少年站得很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唐梧睁开眼看去,看见孟栖正一手抓着那根麻绳的一端,而另一端还被男人握在手心。
孟栖果断地将麻绳甩了回去,没用几分力,却还是打在孟礁的肩头,发出一声闷响。
“你!”孟礁的声音咬牙切齿地传来,他将麻绳往地上一扔,冲上前来。
孟栖也不躲开,救直直地和他撞了上去,短短几秒,两人便打斗起来,肌肉碰撞的声音不断响起。孟礁胜在体型大,体重优势,但孟栖的灵活度却比他好得多,而且……他的力道也丝毫不逊于孟礁。
有一瞬间,唐梧有些恍惚,觉得这个清瘦的少年好像和她想象中不是那么一样。一招一式都好像熟练得像是经过长久训练的。
然而不等唐梧出神,就听一道猛撞声响起,整个棚子都晃动了一下。
棚子的一根木杆被撞得歪了。
孟栖的背抵在上面,被孟礁的体重压制,却为了竭力不把棚子弄塌只得用力支撑。
孟礁瞧出他的顾虑,趁机抬手掐住他的脖子。
“孟栖!”
唐梧心口猛地一跳,就见那刀疤脸男人面上青筋鼓起,脸涨得通红,眼中却闪着精光。
“怎么不对我用你们那伎俩呢?”
唐梧顾不上晃动的棚子,环顾四周找寻可以用的武器,最终视线落在地面的木凳。她双手举起木凳,咬了咬牙准备往男人头上砸。
孟栖瞥了她一眼,攥着孟礁手臂更加用力,指尖几乎掐进他的皮肉。孟礁疼得面容有些扭曲,手上松了一些,孟栖找到喘息的机会,嗓音有些沙哑,“唐梧,不要。”
唐梧的动作一顿。
就在这个间隙,孟礁毫不留情地再次掐了上去。孟栖猛踹他的膝关节,男人却已经有些癫狂,作用甚微。
“孟栖……”
唐梧停下来,拿着木凳的手微微颤抖,心跳的声音几乎淹没了她的耳畔。她听到自己声音很轻地响起,“可是,我不能就这样看着你……对不起。”
她好歹也是个学过三节课跆拳道的人!
唐梧抡起木凳就朝男人掀去。
谁知还没等她抡到,就见棚外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石子,精准命中孟礁的眼睛。
就听一声嚎叫,孟礁猛地脱手。
唐梧刹不住车,当即把木凳往旁边一扔,上前去拉住了因为窒息骤然卸力的孟栖。
紧接着那颗石子之后,又是数不清的石子往这边飞来,全都命中孟礁的脸上。
“唐医师,我来帮你了!这人真是无法无天了!”
唐梧循声看去,这才发现躲在对面草丛中的青年,头发依旧跟一团破布似的搭在头顶。正是之前唐梧救下的流浪汉陈山。
他不知哪来的这么多石子,扔也扔不完,孟礁刚抬起头就又被他打回去,打得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等他睁开眼,正想冲着那青年打去,又被孟栖勾住膝弯绊倒在地。
“孟叔。你今天不该来的。”
地上的男人冷笑一声,他的脸被砸得青紫,这个笑容让他看上去显得愈发可怖。
陈山从草丛里钻出来,看着孟礁“咦惹”一声,听孟栖叫他“孟叔”,自觉这不是他该涉及的事,后退几步,朝向两人道,“我就先走了。下次有事再叫我!”
孟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身侧的手微微收紧,似乎是想按着地面起身,却被孟栖一脚踩了回去。
“孟叔,要是看不惯我,你找我就行了,何必要拿唐梧当借口。”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他的话,孟礁冷笑一声,看向孟栖的眼睛,“你等着瞧。”
等孟礁离开后,唐梧就回收了他扔在地上的麻绳,绑在棚子的支架上来稳固。看见她这么做,孟栖脸上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只是稍瞬即逝,在唐梧看过去的时候就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刚刚那人是谁?”唐梧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她不仅担心她的棚子,还担心面前这个少年的伤势,不过刚刚看来,少年似乎并没受什么伤。
她说着一边给孟栖拿了杯水,趁其不备拉过他的胳膊,仔细观察到上面没有伤口、就连之前杯花扎伤的那个都已经结痂,这才松了口气。
孟栖因她猝不及防的动作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时少女已经松开他的胳膊,皮肤上却留着余温。
没有伤口。他刚刚就自己检查过了。
“那是我堂叔……不是亲的。”他看向唐梧,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