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远亭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说“又”，难道那个秋天，对他来说至今难忘？······
可他们之间的交集，蜻蜓点水，又隔了那么多年。他仅仅是出现，三言两语，就要把她拉下某种氤氲不明的水雾中。
林予强迫打断思绪，显得格外健谈与客套：“我们是同一所大学，虽不同门，但你也算是师哥。师哥，好巧，你怎么在这里？”
姚远亭瞳孔张大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突然急转直下，但应对倒自如：“我家就在附近。”
林予带着古怪的亢奋：“是吗，哪一家？你指给我看，等我孩子出生了，我给师哥送喜糖。”
这句话像颗钉子，把每个人牢牢钉在应有的位置。
姚远亭也换了副社交神态，指着不远处一座古宅改建的房子：“黑瓦白墙的那个。”
林予脸上堆起个标准笑容，立刻转身，走了十几米，才想起来没有最起码的礼貌告别。
*
改革开放如火如荼，海都市组织了一场招商会。
姚远亭以海南商人身份出席，与当地政府一番交涉后，决定在家乡投资，建汽车贸易城。
在海南时，他随高氏兄弟做的就是买进外国汽车，转销入内地，赚取巨额差价。
他形象好，会英文，有魄力，敢下手段，客户都认他。
几年时间下来，公司真正的掌权人高氏兄弟被削弱，内部权力倾斜于姚远亭，他成了公司对外招牌，不知情的都以为他就是老总。
汽车贸易城的地皮很快批下来，姚远亭顶替高氏兄弟剪彩。活动盛大，各方都很重视，设计院也集体出席。
姚远亭被各级领导班子众星拱月，挤在鼓掌队里的戴迎安一眼便认出这家伙就是4、5年前去宿舍找林予的那人，不由皱眉。
剪彩后，有热烈的酒会，上百人聚在一个大厅，喝来喝去，各人起身寻找熟人，相互敬酒，乱成一团。
设计院领导的酒杯空了，戴迎安赶紧跑到一旁倒酒，被一个人拉住。
姚远亭塞给他一只酒杯，“当”的碰杯，“戴工要当爸爸了，恭喜。”
说罢，仰头而尽。
戴迎安刚举起杯子，姚远亭已转身离去。
这叫恭喜？他怎么知道自己要当爸爸了？姓姚的又是怎么认识自己的？戴迎安心里跟吃了个苍蝇似的。
同事瘦猴凑过来：“戴工，姚远亭可是市里红人，竟然还给你敬酒，你们认识？”
戴迎安冷哼：“算是旧相识。”
瘦猴已经趴到孙院长耳边，大肆宣扬了。
孙院长醉醺醺地搂住戴迎安肩头，委以重任：“必须得把汽贸城设计项目这活儿揽下来，你和姚总多走动走动。”
同事们集体举杯，眼神热切：“就是，就是，咱设计院得乘上东风，一炮打响。”
一个脏字在戴迎安齿间翻来覆去咬碎，随酒在肠中九曲十八弯。
散场后，戴迎安醉醺醺回家已是深夜，林予早睡了，她被胎儿折磨的难得睡这么踏实，纵使心有千千疑问，他也没吵她，亲了亲她脸颊，睡到了旁边。
第二天一早，林予起来上厕所，一脚踩到一摊人肉，吓得大叫。
戴迎安抓牢她脚踝，“啵啵”亲了两下，笑脸相迎：“醒了？睡得好吗？”
“你怎么睡地上？”
戴迎安晃悠悠爬起来，一阵隔夜酒气，“喝多了，睡床上怕没个轻重，万一压到你。”
“你不会睡沙发？”
“不舍得和你分开，万一你渴了，我在你脚下，能赶紧起来给你倒水。”
林予上完厕所出来，水杯喂到了嘴边。
戴迎安似是不经意：“哎，你怀孕都告诉谁了？”
林予比划下肚子：“它都这么大了，谁都看得到，还用我告诉？”
“你大学同学知道了吧？”
“就我们宿舍的知道吧，连结婚我都没广而告之。”
戴迎安脸色一变：“为啥？你怕谁知道？”
林予敲了他肩头一下：“你还没醒酒？说什么疯话？到处嚷嚷结婚，让人家觉得我要份子钱呢！都没吃几天饱饭，谁挣钱容易？”
趁她不注意，戴迎安翻出礼金本子，上面没有姚远亭的名字。
戴迎安断定，他们没有来往，林予是清白的，姚远亭清白待定。
*
孙院长生怕项目飞了，一早带着戴迎安去商场买了新西装，擦亮自行车，跑去姚远亭公司交涉。
刚骑到公司大门，眼见姚远亭的轿车“轰——”地飞驰出门，眨眼间不见。
“咔”一脚，孙院长蹬住自行车，点烟叉腰：“也就是给我配的小汽车还没来，要不我一脚油门就撵上他。小戴会开车吗？”
“不会。”
“等我车批下来，我教你！那几年我蹲牛棚的时候，天天看墙外头练拖拉机的，等我出了棚，直接上手，撞烂俩柴禾垛就会了。”
俩人坐到公司大厅，边等姚远亭边喝咖啡，喝到手发抖心发慌，姚远亭还不回来。
孙院长是个急脾气，命令姚远亭秘书去电话，“你就说设计院要请他吃生猛海鲜，哈洋酒。”
战场上待过的人练就一副大嗓门，乱的秘书耳朵疼，只好去电。
听筒漏音，姚远亭声音传来，口气很差：“我不是说了在开会吗！”
秘书吓得赶紧解释。
“设计院？”电话那端音调降了下来，停顿，仿佛在犹豫见不见。
孙院长抢过电话：“是我，设计院孙大庆。你也好，你也好。戴工来了，我俩一起在你这喝咖啡呢。”说着转头，看向戴迎安。
显然，姚远亭提到了他。戴迎安嘀咕，我有那么重要？
“饭点了，会也该结束了，说定了，望海大饭店。”挂上电话，孙大庆一挥手：“搞定，走！”
全市海拔最高的食府，窗外就是澜澜大海，满桌子边吃吃喝喝边吞云吐雾。
孙大庆又提起在牛棚里的生活，同棚里的“牛鬼蛇神”有个海南籍的，教他许多烤烟叶抽焊烟的知识，紧接一个拐弯：“姚总之前就在海南发财吧？”
几个来回，他便和姚远亭交上心，姚远亭一点头，他立刻大手一挥：“戴工，掏合同。”
当场让姚远亭签字，摁手印。
项目敲定，孙大庆这才铺开架势，大吃大喝，喝得晕乎乎大骂当初被人出卖才蹲了牛棚，吃了苦头。
姚远亭也喝多了，受了触动，吐露5年前，他因为组织一场舞会被告密，惨遭抓捕，辗转去了海南。
孙大庆指着地板，愤愤不平：“这饭店一楼就有个舞厅，一到晚上男男女女聚在这里光明正大浪费青春。才几年，跳舞从耍流氓变正常交际了。”
姚远亭倚在椅背上吐烟，烟雾朦胧了他的表情，“虽然因为那场舞会改变了命运，但我绝不后悔去参加。”
孙大庆安慰：“毕竟后来发财了嘛。”
姚远亭意味深长：“是认识了难忘的人。”
孙大庆率先起身，举杯：“汽贸城一旦落成，我们就是这个城市商业格局的开拓者！让我们这帮彼此难忘的人，共同干杯，致敬改革开放，致敬新生活！”
十几个杯子围成一圈相碰，姚远亭刻意碰了下戴迎安的。
戴迎安虽脸上堆笑，心底却隐隐的不痛快。
*
设计院顺利接下汽贸城的大项目，可实力招架不住，戴迎安需要到外地紧急学习，忙得不着家，又不放心林予一人在家，想让他妈来帮忙照顾。
电话里，林予一口回绝：“我怀孕又不是残疾，一个人可以。生产有医生护士，非专业人员反而添乱。”
她有工资，有房子，想吃什么就买，回家也没人拘束，除了怀孕遭罪，她想不出这样的日子有什么缺点。
快活日子过了俩月，夏日的一个周末，林予正在午睡，突然肚子一阵绞痛，胎儿像是在里面翻了个跟头。
本来，她又要忍下疼痛，忽然想到万一是脐带绕颈，生怕胎儿出事，忙不迭跑去医院。
公交车晃了半个多小时，刚到医院门口，林予就支撑不住了，抓着栏杆要倒。
“又吐了？”
林予咬紧牙关，装作若无其事转身：“你来医院干嘛？”
姚远亭眼神往右飘了一下，答：“感冒了，来拿药。”
说完才想起手里的药盒，忙揣起来。
药盒上印着的【左乙拉西坦】，显然不像治感冒的。
林予无暇顾及真相，支撑着往医院里挪动，但刚走了一步，胎儿猛地一踢，她惨叫一声，扑在地上。
姚远亭立刻抱起她，冲进门诊挂号。
挂号员眼皮不抬：“挂什么科？”
姚远亭：“妇产科。”
“到底妇科还是产科？！”
“不一样吗？”姚远亭一脸懵。
林予有气无力：“产科。”
挂号员摔摔打打，批评姚远亭：“胎儿都这么大了，做爸爸的还不知道老婆挂什么科，女同志怀孕多难呐，今后上点心！”
林予想解释什么，姚远亭干脆：“知道了。”
一步不停，连爬三楼，姚远亭将林予放在诊查床，叫来医生，自己回避到走廊。
医生摁摁林予肚子，问了几个问题，让做B超，需家属签字同意书，林予：“上次来还不用。”
“计划生育防查胎儿性别，我们领导才开会强调过。”
“孩子爸爸出差了，没法签字，可我现在就得看病呀。”
医生暗示：“你刚才还说孩子爸爸在走廊，出去签上就是。”
林予生怕误会：“我哪儿说过这话啦？”
医生表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叫下一个患者。
姚远亭在走廊听见，笑够了才进来，点点林予肩头：“出来，孩子爸爸来了。”
林予跑出去，满走廊找戴迎安：“哪儿呢？没看到啊。”
姚远亭拉住她：“同意书呢？”
“在这。”林予摊开手，还在四处张望戴迎安的身影。
姚远亭掏出胸前衣袋里的钢笔，在同意书上签字。
一直不见戴迎安人影，林予终于反应过来，哈哈大笑：“医生刚才的意思是不是让我偷偷签个名就算了？”
姚远亭无声笑着看她，说不清是什么语气：“你还没长大，就做了妈妈。”
熟悉的氤氲分子来袭，林予立刻低头，扒拉单子，惊叫：“哎呀，名字签错了！”
孩子父亲那栏，签成了【姚远亭】
他重新要了一张同意书，林予正要说“我来冒签”时，他已经签上了【戴迎安】
林予进屋去做B超，姚远亭站在走廊，仔细叠好那张签着他名字的家属同意书，揣进了自己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