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从未觉得车轮辘辘之声,如此悦耳,弥漫在窄小的车厢里,即使沉默着也不觉沉闷。有那么一刻,她望着顾临,竟希望这一路永远也不要走完才好,顾临见她神思飘忽,也探究地看着她。
然而这韵律很快就戛然而止,顾临先下了车,周梨暗暗责怪自己,不该生这些不该有的心思,也跟着跳下车。她没想到顾临下车后,转过身来伸手要扶她,她已收不住动作,堪堪一脚踩上了顾临的靴子,脚脖子一崴,撞到了他怀里。
旁边的平安和程顺立马转头,看向了前方。
周梨丢人之余,有熟悉的痛感袭来,又是上次受伤那只脚。她好容易挣脱出顾临的怀抱:“大人,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顾临却依旧扶着她胳膊:“脚崴着了吗?”
“不妨事。”周梨说着不经意间挣开顾临的手,要往前走。
这时程顺用胳膊肘捣了捣平安,又给他使了个眼色,平安才想起来,喊了声“驾”,等马车走了好远才问道:“我一个人去停车不就行了,你怎么不下来?”
程顺白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你怎么能跟大人这么久的?”
“嘿,你什么意思?”
辘辘声渐渐听不见了,周梨才费劲地瘸到大门口,大约上次的伤没好彻底,竟越走越疼得厉害。她望着高高的门槛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抬脚,却突然被身后的顾临拦腰抱起,跨过了门槛。
周梨猝不及防:“多谢大人,可以放我下来了。”
顾临镇定自若地继续向前走着,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就非得让伤更严重吗?这里不会有人胡说八道的。”
周梨见他一副君子模样,倒显得自己扭捏了,便不再说话,任由他抱着。一路上心砰砰乱跳,双手不知放哪里合适,幸而并没遇着人。眼看着到了一间耳房门前,周梨正准备下来,却见朱妈刚好转了出来,看到他俩先是一愣,不过一息间,立马冲过去喜笑颜开道:“我来我来。”
说着便推开了耳房的门,顾临抱着周梨走了进去,把她放在椅子上坐下。
朱妈也跟着进来笑道:“没想到大人这么快就把姑娘接回来了,这才对嘛!”
周梨没明白朱妈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她好像又误会了,就跟她打了声招呼。
这时顾临蹲了下来,似乎想检查她的脚,周梨下意识往回缩了缩。顾临顿了顿,转头对朱妈道:“朱妈,周姑娘脚扭了,去拿些药酒来吧。”
“好好,我去拿。”朱妈闻言笑着跑了出去。
顾临依旧半蹲着,抬头看她道:“你这只脚上次便没养好罢,不要再大意了。”
周梨笑道:“一点小伤,不要紧的,我自己会处理。”
顾临又望了望她,才起身在一旁坐了下来。
上次他亲眼见她差点被勒死,在她晕倒在他怀里那一刻,他切实感到了后怕中夹杂的庆幸。他抱着她等到平安驾来马车,又在马车里抱了她一路,他才终于明白了,他对这个姑娘从初见时,便生了不一样的情愫,这情愫在那一刻,突然在他心里野蛮生长,肆意蔓延缠绕,让他再也不能视而不见。
可她似乎心在别处,他听到她对秦皓说:“过去就是过去了,何必再执着。”哪里是在劝秦皓放手,分明满是遗憾和不甘。
一旁的周梨却在想,顾临对谁都这般好,还是只对自己不一样呢?又懊悔自己为什么要拒绝他的好意,懊悔完又暗骂自己贪心不足蛇吞象。既然知道不可能,又何苦越陷越深,自寻烦恼。
独自想了半晌,朱妈竟还没有回来,顾临依旧沉默着。周梨觉得这气氛古怪,特意寻了个话头:“大人刚才对秦皓说了什么吗?他什么都不知道吧?”
顾临闻言转头,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他又不笨,我提醒了他两句,他也想到是李武设局了。”
“大人想做什么?”周梨不解地问道。
“我需要用他。”
“仁安堂的事,还是剿匪的事?”
“都需要。”
周梨默默点了点头。
顾临望着她问道:“怎么了?”
“我只是不想他再牵涉到我的事情里来。”周梨说完,转念笑道,“如果是大人需要他,那可就跟我无关啦!”
顾临又看了她一眼,便垂眸不再言语。
李掌柜夫妇交换了眼神,打算屏气凝神,不管是谁都装作不在,更何况这敲门声如此雄浑有力且急不可耐,他们现在没有心力去应付任何人。
他们大气不敢出地站了半晌,敲门声终于停了下来。二人才相对着喘了口气,就听门外有人喊道:“李掌柜,你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快开门。”
李掌柜一听是秦皓的声音,不好的预感更强烈了些,他来做什么?刚刚他到底去了哪里?
可不等他多想,秦皓又大喊道:“李武,你再不出来,我真要踹门啦!”
李武一边挥手示意王氏先回房去,一边缓步走过去,声音倒是很急促:“来啦来啦!”
等他走到门前打开门闩时,王氏早已回了房,他笑道:“秦指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里面请。”
秦皓气道:“别装模作样,刚刚躲在里面做什么?”
李掌柜忙赔罪道:“敢情是我门开得慢了些,惹秦指挥生气了,确确实实在里屋才听见,还请秦指挥见谅。”
秦皓哼了一声,懒得跟他耍嘴皮子,只上前拉着他就走。
“哎哎,秦指挥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要带我去哪里?”李掌柜极力想挣脱开秦皓的手,奈何完全不是对手。起先他还一直说个不停,只是秦皓完全不理睬他,说到后来自己也没意思,闭了嘴任由秦皓拖着走。
直到秦皓拉着他直冲进陆府,他才又反抗起来。但秦皓一只手对付他已绰绰有余,另一只手则随手抓住个仆从就问道:“陆志远在哪里?我要见他。”
那人吓得结结巴巴,用手指着里面道:“老,老爷好像,好像在老夫人那里。”
秦皓心想正好,还不忘道了声谢,继续拖着李掌柜就往里走。
吴娘子闻声赶来,迎面拦住秦皓道:“敢问公子是何人,为何要闯我陆府?”
秦皓道:“在下永州卫指挥秦皓,想找陆老爷要个说法。”
李掌柜在秦皓身后向吴娘子直递眼色,吴娘子自然明白,对秦皓笑道:“原来是秦指挥,久仰久仰!今日不巧,老爷不在府里。若是我们陆家有谁得罪了指挥,指挥只管告诉我,我都是能做主的。”
“别敷衍我,我知道陆志远在家,让开。”秦皓扯着李掌柜直接越过吴娘子,继续往里走。
“站住!”吴娘子不可置信地喊道,“纵然您是官,也没有私闯民宅的理。”
秦皓头也不回:“我就闯了,你现在就可以去吿官。”
吴娘子气极,喝令道:“来人,把他给我拿下。”一时间一二十个人高马大的护院,拿着棍棒挡在秦皓面前。
秦皓看这阵仗,不禁笑道:“来真格的?也好,好久没松筋骨了。”说着推开李掌柜,卷起袖子,大展起了拳脚。那些护卫也的确有些功夫,但单打独斗,却是上前一个被撂倒在地一个。护卫门见这人不是善茬,立马改变战略,跑起来站了个圈,将秦皓围在了中间,分开四面八方攻击。秦皓越发来了兴致,酣战起来,早把李掌柜忘在一边。
李掌柜趁机跑到吴娘子身边,小声交代了几句,便蹑手蹑脚跑出了陆府大门。
这边没一会秦皓便撂倒了一半的护院,大概动静太大,陆老太太院里的丫头也纷纷跟着跑去看热闹。陆志远正在跟陆老太太商量婚礼宾客等各项事宜,见屋外乱哄哄,不禁皱眉问道:“怎么回事,如此没有规矩?”
陆志远的随从陆良在屋外听到问话,赶忙走进屋内回道:“老爷,好像是有人闯进来,吴娘子喊了护院,跟那人打起来了。”
“还有没有王法了。”陆志远怒气冲冲站起来,“娘,我出去看看。”
他说罢便走了出去,陆老太太看了眼旁边的徐妈妈,徐妈妈会意出门打听了两句,便回来对老太太道:“说是秦指挥扯着李掌柜进来找老爷要说法的,吴娘子一言不合就喊人打起来了。”
陆老太太将手中茶盏狠狠摔在了几上:“好啊,我就知道,陆良抢着回话给那贱人打掩护呢!胆大包天,连当官的也敢说打就打了,还把谁放在眼里?”
徐妈妈安抚道:“现在还不知道到底为着什么事呢,老夫人先消消气,等等看。”
“住手,都给我退下!”陆志远往这边来的路上,已经知道了闯进来的是秦皓。一赶到便先将护院们都喝退了,再怒斥了几句吴娘子,最后对秦皓行了个大礼:“秦指挥恕罪,贱内无知,小人代她向指挥赔罪,望大人不记小人过,能饶过她。”
秦皓痛快打了一场,心情舒坦了许多,虽知他在做戏,也客气道:“在下也有些鲁莽,揭过不提也罢。”
吴娘子也上前赔了一礼,楚楚可怜道:“贱妾向来以夫为天,今日老爷交代了闭门谢客,贱妾愚钝且不知变通,现下才知道秦指挥是大官,贱妾早该通报老爷才对,还望秦指挥不要因为贱妾做的蠢事,怪罪老爷才好。”说罢便梨花带雨,懊悔自责之情不胜言表。
秦皓皱眉望着吴娘子,要不是知道了她对周梨做的那些事情,还真要觉得自己欺负了她。
“好了,秦指挥已经说了不提了,你这又是什么样子?”陆志远虽是在责怪,看着吴娘子却满是温柔安慰,而后才转头对着秦皓道,“秦指挥,有什么事请里面用些茶水,再慢慢说。”
秦皓抬手道:“不必,就在这里说,我不过要个说法。”顾大人交代了,就是要张扬,进了屋子他们俩才是一家人,肯定会互相遮掩,定要闹得老夫人知道才行。
陆志远见状拱手道:“不知小人哪里得罪了指挥?”
秦皓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他来这要干的正事,正要开口,才发现李掌柜早跑了。他不禁骂道:“李武这个敢做不敢当的宵小玩意儿!”
陆志远问道:“李武做了什么?”
秦皓又哼了一声才道:“他今日设计引我去裕和茶楼和周梨会面,又找了一帮地痞流氓等着捉奸,幸好我机警没有去,否则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陆志远听了不觉色变,不过转瞬就恢复如常:“不想秦指挥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李武虽是我陆家药房的掌柜,他要真做了这样的事,也不归我管呀?更何况他做这样的事,于他有什么好处?秦指挥又可有什么证据?”
“我不是拉他来对质嘛,奈何他竟然跑了!至于为什么找你,这不是明摆着要阻止你和周梨的婚事吗?你等我再把他抓回来。”秦皓说完抬脚便要走。
陆志远如此一探,知道他大概空口无凭,并无实证,便笑拦道:“秦指挥且慢,小人派人去喊他来,料想他不会不来的。”说着不等秦皓说话,就打发了陆良去找李武,如此不仅能拖延时间,也好和李武通个气,再找解决之法。虽然他很明白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他也非常生气,但他必须先帮李武遮掩下来,再关起门来算账。
吴娘子见陆志远行事与自己料想一般,秦皓好像也不难对付,不觉松了口气。何况也没真的害到周梨,到时候在陆志远面前,哭诉下李武护她情切,才做下这糊涂事,事情大概也就过了。
可就在她松懈下来时,有几个人被押着进了陆府,当先一人正是刚跑掉的李武,这又是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