洹水以北是王陵与旧时的城邑所在,聚居在此的族邑寥寥,远没有王城一带热闹。
由微子启继承殷祀,带领殷民前往宋地,建立新的城邑,自然也要将享堂内历代先王的神主与祭器迁走。
贞人利带着将要随行前往宋地的巫祝和贞人们,从清晨时分便开始整理各种器物。
西侧的享堂有七八座,远远向东侧望去,似乎还能看到数座享堂的影子。
迁至殷地以来,在此经历八世十二王,但他们并未全部葬于王陵。
椒跟随在白岄身旁,指着远处废弃的大坑,疑惑道:“唔,大巫,那个大坑没有人管吗?孤零零地在这里……好古怪。”
墓坑似乎废弃了有一段时间,久无人打理,周围已长满了杂草,随着秋风一吹,发出一阵萧瑟的声响。
白岄轻声道:“那原本是先王营建的墓室,但他死于朝歌,禄子他们就近将他葬在了那里,这座大墓就废弃了。或许该将先王迁回王陵安葬,但诸事庞杂,后来也没有找到机会处理这座墓室,一直拖延至今。”
贞人利从其中一座享堂内走出来,“当年大巫离开殷都之后,微子也曾这样提过,只是时局动荡,四野不安,也就搁置了。不过,朝歌是先王费心营建的新邑,或许葬在那里更符合他的心意吧?”
白岄摇头,“这就不知了,贞人是否曾卜问过先王的心意呢?”
贞人利转头看向那个空荡荡的墓室,“曾经卜问过,但兆纹不能成形,或许是先王仍有不满,不想理睬我们。听闻大巫的父亲,上一任的白氏族尹,曾与先王关系亲密,受他倚重,若由大巫卜问,或许会得到结果。”
“那是他们的事,我作为小辈,是不知道的。”
他们曾经谋划过什么呢?应当也曾是精心设计,足以撼动天地的大事吧?
可惜太过急进,又缺少了一些运气——说到底,大约是上天终究不想让他成功,才屡屡搅乱这个计划。
当他所谋划的一切尽数成为空洞,事事均不如意,人人不可倚仗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呢?
谁也不会知道了,也不会有人再去深究。
贞人利低头笑了笑,“如今我们将要离开这里,也不用再去打搅先王的安眠了,就随他去吧。”
“微子已调遣了一批人先行前往亳地营建新的都邑,贞人也尽快带着巫祝们启程吧,新邑的营建还需要巫祝的协助,宗庙与亳社也应今早选址建造。”白岄望了望远处的田野,“早些去亳地安定下来,不要误了春耕。”
贞人利听着,轻声笑起来,“真不像大巫会说的话。我还要往东侧的享堂去,失陪了。”
“走了呢,他说话好难懂……”椒从白岄身后探出头,回望一眼,惊喜道,“大巫,太史他们也来了。”
辛甲与周公旦带着巫祝们走在前面,司马则带着一大批随从跟在其后。
白岄唤了跟随而来的族人,“你们去协助贞人。椒,我们去太史那里。”
“哦,好。这些享堂真大啊,宗庙那边的享堂虽然多,却没有这里的高大。”椒一路走一路打量周围大同小异的享堂,一不留神脚下一绊,“哎呀……”
“小心。”白岄伸手拽住她,“这里有许多祭坑。”
“祭坑?唔……这是什么啊……?”椒低头一瞥,带着犹疑仔细看绊了自己的东西,原来是一截探出了泥土的白骨。
大约是腿骨,断口处锐利光整,应当是被什么利器一击斩断。
“咦?怎么是……”椒一扭头,定睛看向四周,大约是这些年来失于修缮,临近洹水的那些祭坑被雨水冲刷后,隐隐露出土层下密密麻麻的白骨,她越看越觉得害怕,拽住白岄的衣袖,颤声道,“大、大巫!那些都是……”
辛甲闻声瞪了她一眼,“椒,注意仪态。”
“我……”椒被吓得瑟瑟,半躲到白岄身后,眼眶都泛了红,低着头认错,“是……太史,我、是我太过失礼……”
白岄摇头,安抚道:“好了、好了,没事的。贞人去东侧的享堂整理祭器,你带着巫祝们也去帮忙吧?不用跟着我了。”
“好。”椒咬着唇,上前清点了辛甲带来的巫祝,尤带着些畏惧看了一眼周围的地面,转身小心翼翼地绕开祭坑的边缘向享堂走去。
白岄看着她刻意躲避祭坑的背影,无奈叹口气。
辛甲道:“其实这里遍地都是吧?”
“是啊,有贵族们参与的祭祀多在宗庙举行,太史过去也不常来王陵吧?”白岄回望着那些高大巍峨的享堂,“若没有特殊事宜,例行的周祭在享堂之前举行,这里……据巫祝们说,至少有三千处祭坑。”
“三千……”司马飞快地瞥了一眼周围平旷的土地,大多数祭坑都已填平,仅能看到祭坑边缘遗留的少许痕迹。
一般以十人为一组埋入祭坑,三千座祭坑便有三万人……这样想来,司马只觉头皮发麻,原来他们脚下一层层密密压覆的,是数不清的人骨。
白岄见他面色难看,解释道:“祭坑内也不全是人牲,还有鱼蚌犬鹿猪羊鸡牛等,畋猎所得的犀牛、虎豹,也可作为祭牲献给神明。唯有马匹不献给神明享用,只是作为先王和贵族的随葬。”
“鸡也有……?”司马缓过神,讶异道,“我还以为商人信奉神鸟,因此不会将鸟儿献给神明。”
“什么东西都可以献给神明。”白岄摇头,“巫祝、贵族,甚至是王。”
司马望着远处遗留的墙垣不语,商人究竟将神明视为何物呢?
他曾经以为商人敬仰、也敬畏他们的神明,可这几日他在各处监管平民搬迁,觉得并非如此。
神明、先王还有祖先,于他们来说更像是可以倾诉、依赖的对象,他们对于那种虚无缥缈的神明,远比周人更亲近。
他们向神明倾诉生活中的烦恼与喜悦,询问明天的天气与来年的年成,分享精美的器物与新得的猎物。
商人与神明在这座大邑之中,如此亲近地生活了数百年之久。
他们的祭祀恐怖又离奇,他们的心意却那样赤诚又纯净,让人不忍打破……
周公旦打量四周错杂分布的享堂,“商王的墓室都在享堂之下吗?”
这里是王陵,可举目所见只有这些庄严的享堂,且享堂四散分布,松松地聚集在一起,形制也多有不同,大约是这数百年间先后落成,才会如此。
白岄点头,“先王的陵寝确实就在享堂之下,宗庙旁的那些享堂下也葬着许多先妣与王族。”
“在享堂……下面?诶,那是不是不能踩?”司马低头看向脚下的地面,不由自主挪开了步子,站到两座享堂的中间地带。
“司马不必有意避让。”白岄走到屋檐的荫蔽之下,回头望着幽深的内殿,“有时周祭繁多,一直持续到夜间,第二日清晨还有祭祀安排。不及返回族邑时,我们会留宿在享堂之内,先王不会在意的。”
“这样啊。”司马看着巫祝将享堂内供奉的神主小心请出,贵重的吉金礼器用草绳盘好、放入木匣,问道,“等他们离开之后,周公要怎样处理这些享堂呢?”
“既然已神主已迁离,就将这些享堂都推倒焚毁。”
司马皱起眉,“可那样子,殷民会……”
“太史,有多少人跟随微子前往亳地?”
“约有三分之一,微子仍在城内劝告平民随他迁离,到启程的日子或许会有更多人离开。”辛甲取出一份简牍,“施氏、锜氏、樊氏等族族尹已前去拜谒康叔,希望能留于朝歌,为先人守墓、以奉祭祀。也有不少族邑打算离开殷都,去往其他侯国、方国。”
白岄看了一眼辛甲的记录,“嚣、相、庇、奄等地都是商人的旧都,或许有亲族在那里,或许又会合于一处闹出事端,是否要放他们前去呢?”
“既已答应了微子,没有再反悔、阻拦他们的道理。”周公旦接过那份简牍,看了一会儿,“但奄地尚未平定,暂不能令殷民前往,其余的族邑安排到临近的同姓侯国,命宗亲监管。”
随后他收起了简牍,将其交还给辛甲,“搬迁的事还需太史多费心。待各族陆续迁离之后,司马率大军先行出发,向东追击奄夷。”
司马点头,“昨日接到传信,太公与莱夷的战事暂歇,正班师返回营丘,等待我们前去会合。到那时,可以两头夹击奄人,让他们无处可逃。”
“至于那些不愿离去的顽民,太史带领豳师将他们押送至洛邑附近,暂居于瀍水之东,严加看管。”
辛甲听着,末了问道:“殷都的事既已落定,巫箴随我一起带领殷民前去洛邑,还是跟随召公返回丰镐?”
“太史,我要留在这里,送神明返回天上。”白岄向南望着巍峨的王宫,“等他们都离开之后,巫祝们要做的事,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