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闹钟一响，梁笑笑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底下的床只垫了一层麻将凉席，硬邦邦地硌了一晚，在她脸上大刺刺地印了好几个格子。

    梁笑笑不怎么在乎地揉着脸，边刷牙边换校服。

    一中的女式校裙长过膝盖，布料厚重很不透气，夏天穿最是闷热。

    不过两侧有很深的口袋，梁笑笑总习惯往里面塞各种乱七八糟的玩意。

    今天周一，严查校纪校规。

    梁笑笑穿好校服，在衬衣上别上校牌。

    校牌一指宽，白底蓝字两行字，清溪一中和她的名字。

    “爸，你是不是半夜又把空调关了。”

    梁笑笑话语轻快，语气中却带着一丝讨好劲。她坐到餐桌边，两口吃掉桌上仅剩的一个茶叶蛋，又自顾自地倒了满满一杯豆浆填肚子。

    “电费不要钱伐？谁家空调开整夜的？”梁坤掀开厨房门帘出来，嘴里开了机关枪，一句比一句响，“再说了，你去楼道里数数，装了空调外机的有几家？”

    “你们这代小孩哟，就是一点苦也吃不得。”

    梁家住的这个地方，是个七八十年代的筒子楼，又破又烂，楼里但凡有点家底的都搬走了，就剩下些老头老太，都是节俭惯了的。

    梁家这台空调也是今年夏天刚装上的，名义上是为了步入高三的梁笑笑，高三是最关键的时候，怕天气炎热她晚上睡不好。

    但空调装在客厅，为了能吹到冷风她只能不关房间门，晚上她爸呼朋唤友打麻将到大半夜，半张门帘什么声都挡不住。

    “就剩高三这关键一年了，梁笑笑你可得把这根弦给我绷紧了，高考，那可是咱们普通老百姓改变命运的唯一公平途径！”

    “你记得楼上你张姨家儿子吧，就你们一中五六年前的状元，后来去了京大医学院本硕连读，现在啊说是还没毕业就被京大好几家三甲医院争着要了。户口啊房子都给解决落实好……”

    据说还是这小子会来事，马上要订婚的女朋友，还是京市有头有脸领导的女儿。

    当然梁坤总算还有点分寸的，这话没跟着讲出来。

    梁坤满脸羡慕想着别人家的儿子有本事，眼珠子落到闷声背起书包就要走的梁笑笑身上，顿时眉头皱起，“也不能死读书的，做人还是得灵活点……你说你这半天蹦不出个屁的性子，到底随了谁啊？”

    “嗯。”梁笑笑随口应了声，就当是回应了。

    从小到大，最讨厌有人拿别人同自己作比较，偏她爸最喜欢用这种话术，讲好听点算是激励她吧。

    “算了，赶紧去学校吧，晚上自己拿钱买点吃。”梁坤叫住她说。

    梁笑笑在玄关处系上鞋带，起身翻开旁边柜子上的鞋盒，里面是平常家里买菜用的散钞和硬币，还有一部她妈妈留下来的老旧山寨机。

    粉红色，外壳像是塑料的，一半屏幕一半键盘，背后贴了很多廉价水晶钻。

    跟梁笑笑的审美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平时用这个旧手机，她爸说是方便她有事时联系家里，但睡觉前和去学校时，又规定这手机得放这鞋盒里保管。

    梁笑笑抽了张十元放进书包里，伸手刚拿到手机，就听见她爸说：“都高三了，自觉性还是得靠自己的啊——”

    “嗯，”梁笑笑又应了一声，继续解锁屏幕，点开贴吧主页，翻看昨天发的帖子下的留言，随口说，“我看下今天几号了。”

    梁爸咕哝，：“2013年9月3号，这墙上日历不挂着呢？这不才刚开学第三天，就忘了几号了？”

    “赶紧把手机收了——”

    “好。”梁笑笑听话按灭屏幕，伸手将手机放回鞋盒里，余光瞄了一眼，她爸起身要往厨房走，立即侧过身挡了下，翻手就将手机塞进了校裙口袋里。

    “我走了。”

    高三2班教室，梁笑笑座位在靠走廊的最后一个，后门边上，方便下课走人。

    同桌张萌萌难得今天没有踩着点来，比她还早到了。

    两人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同学，一路到高中。梁笑笑性子有些闷，严格说的话，张萌萌算是她唯一一个朋友。

    梁笑笑刚放下书包，一个巴掌大的长条布袋就被抛在了她桌上。

    “喏，你的口琴帮你取了，老板说换了垫片，其他没什么问题。”张萌萌笑说着，自觉从梁笑笑书包里摸出昨天的习题卷，埋头就奋笔疾书起来。

    “你要不吹下，试试音色？”

    “算了，快上课了。”

    “没事哎，这么吵没人会在意的，况且你吹得很好听啊！”

    梁笑笑收到的夸奖很少，即便这种随口说的，她都会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就小声反驳了一句，“我也就会一首，还是个儿歌。”

    她打开口琴袋子看了眼，又马上收好，塞进外套口袋里。“我回家再……”

    回家也试不了，她爸最近盯她盯得紧，除了看书做卷子，其他一切都是“邪门歪道”。

    “我靠，梁笑笑你真神人。”

    张萌萌一句惊呼，打断了梁笑笑思绪。

    “这么多张卷子居然全写完了。你不会一夜没睡都在刷题吧！”张萌萌边抄边嚷嚷，笔下不停，脑回路千峰百转，还没等梁笑笑回话，立即又扯了下一个事，“哦哦忘了问了，你昨天发的那帖子怎么样了？”

    “有阿黄新消息没？”

    “没，就多了两三条评论，有个人发了张橘猫照片，毛色不一样，不是阿黄。”梁笑笑说着拿出手机，再次登入学校贴吧。

    她们在找一只橘猫，叫阿黄，是shi黄色的，评论里出现的那只颜色偏浅很多，花纹也对不上。

    这会再刷新，又多了一条新评论，也是带图的。

    图片背景是个高档小区入户门，有保安站岗，旁边铁艺围墙下开了大片的蔷薇，一个大橘猫正崛着屁股，猫猫祟祟地要往里钻。

    大屁股麒麟尾，后腿两个白手套，□□成真是阿黄！

    阿黄是上学期出现在学校里的流浪猫，很怕生，不亲人，唯独对梁笑笑还算友好。梁笑笑每天中午在食堂点一份白切鸡套餐，大部分的肉都喂给了这猫。

    张萌萌发现她把自己午饭省出来喂猫后，就把自己家里猫挑嘴不吃的粮带来了，两人举力，喂出了一辆小猫车。

    这辆小猫车，这学期开学第一天晚上，失踪了。

    那天中午喂它时，梁笑笑就发现它走路有点瘸，前腿有一只脚是踮着的没踩实，看它吃饭胃口还挺好，就打算着放学后再带去检查，顺便把绝育做了。

    暑假里梁笑笑瞒着她爸，说是去图书馆自习，实际去摇了两个月奶茶，把拆蛋和术后寄养的钱都摇出来了。

    阿黄性子野，两人都曾经动了收编的心，但张萌萌带回去一夜差点把她家猫打出屎来了。

    梁笑笑家倒是没有猫让它打，但它不停挠门要出去，还把她爸的茶叶罐子尿了个遍，梁笑笑偷偷擦干了，至今没告诉她爸为什么他那几天喝茶都感觉有股骚气味。

    “诶，这不是我们昨天找阿黄时路过的那小区吗？”张萌萌脸凑过来，笔杆点着手机屏幕，“没错，就是这保安，昨天拦着不让我们进去找的。”

    梁笑笑“嗯”了声，仔细辨认门口的字牌，“明溪公馆……”

    有点耳熟。

    张萌萌叹口气：“没戏，这种高档小区管好严的，没认识的业主，咱们肯定进不去。”

    “可怜阿黄，瘸着个腿，指不定可怜巴巴正在哪个角落‘砰砰’挨揍呢。”

    “明溪公馆……”梁笑笑略带讶异地又重复了一遍。

    张萌起疑道：“怎么啦，你有认识的业主？”

    梁笑笑倒是真知道有个人住这，还是她们学校的，但她——

    “不算认识。”

    “什么叫不算认识。”张萌萌不解。

    梁笑笑顿了下，犹豫着说，“要不晚上放学了，我们再去门口蹲点看看？跟贴人说是前天拍蔷薇花时无意拍的阿黄，两天了说不定它已经跑出来了。”

    “唉，我们可怜的阿黄……两天不见猫影，搞不好已经被其他坏猫玷污了纯洁的身子，要是带球回来了怎么办——”

    张萌萌眯了眯眼，凑过来低声怂恿着说，“笑笑，要不我们逃课吧，晚上黑灯瞎火的不好找，白天找就容易多……”

    “阿黄雄性，它带不了球回来。”梁笑笑无语抬眸，示意张萌萌看前门抱着一大捧卷子进来的班主任，以及门口红色的倒计时：离高考还有270天。

    “靠，又是做卷子。”张萌萌更难受了，双手摊开让梁笑笑选，“刷题，跟找阿黄，哪个重要？”

    “刷题。”

    “靠梁笑笑，那你还找阿黄干什么，你没有心。”张萌萌玩笑着抱怨继续说，“要是失踪的是我呢，刷题和我，哪个重要？”

    根本不等梁笑笑回答，她就自顾自给台阶说：“算啦，我还是不自取其辱，说回阿黄好啦。”

    梁笑笑愣了会，低声道：“我给过它机会了，你也收留过它不是么？是它自己野性大，不能过圈养的生活。”

    她声线平缓，这会却有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仿佛刚还不停刷新贴吧回帖的不是她。

    张萌萌跟她打了十几年的交道，才不吃她这一套，呶呶嘴叫嚣说：“那就不找喽？可怜我们阿黄，从小无依无靠，就喜欢这么一个人类，这个人类呢，也没什么朋友，反正她不把我当朋友……”

    梁笑笑瞪她一眼，张萌萌瑟缩一下，更小声地嘀咕。

    “一猫一人相依为命，没想到大难临头——”

    “闭嘴，张二萌，”梁笑笑被她念得头疼，“高考才不是我的什么大难。”

    “唉——可怜我们阿黄——”

    “张老师！”

    梁笑笑突然起身喊道，吓了周围人一跳。

    她在班里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存在，几乎不同任何人打招呼，独来独往，除了从小跟她一块升学的张萌萌，她从来不会主动跟人讲话。

    更从来没有这样突然在班里大声讲话过。

    闹哄哄的班里安静下来，目光都往后转向了站起身的梁笑笑。

    梁笑笑旁边的张萌萌一时卡了壳，直觉大事不妙后脖颈一凉，拉她衣角小小声：“咱们逃课偷偷的就行——”

    “张老师，”梁笑笑举着手，绷着个脸，众人的视线让她浑身紧绷，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报告说，“张萌萌拉肚子了，她站不起身，我带她去校医那看看。”

    众人探寻的目光随即又转向张萌萌。

    脸色红润，生龙活虎。

    张萌萌：“！”

    靠北啊！

    班主任张芽，和张萌萌大眼瞪小眼。老班是张萌萌大姐，别人不知道，梁笑笑她还能不知道嘛！

    早上她们姐妹两个一块出的门，她身体强壮如牛，拉个十天八夜的也虚脱不了！她姐能信这蹩脚鬼话才有鬼——

    “张老师，可以吗，你看她额头都出冷汗了。”梁笑笑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她伸手摸了摸张萌萌脑门上莫须有的冷汗。

    张芽狐疑的眼光在梁笑笑脸上转了转。

    很乖的一张脸，不像会说谎的人。

    “行……好吧，不要紧吧？那去看看吧。”

    张老师回过神，答应的话已经出口了，转念又看了眼自家妹妹，就觉得不对劲，加了一句，“注意点时间，早点回来。”

    张萌萌：“？？”

    真答应了？

    “好的老师。”梁笑笑抓过张萌萌后领子，半拖着人，正大光明地从教室后门走了。

    ……

    这就是好学生、老实人的“魅力”吗？

    张萌萌呆愣愣地想，她老姐十几年的教龄，抓早恋抓违纪一抓一个准的火眼金睛，梁笑笑这么拙劣的瞎话，就这么轻易过关啦？

    “哎梁笑笑，你真是这个。”张萌萌边走边竖起两个大拇指给她点赞。

    “真人不可貌相。”

    “哎等等，咱们不赶紧翻墙出去嘛，你往哪走呢！”

    张萌萌追在梁笑笑身后疾走，下到二楼，穿过两幢教学楼的连廊，一个急刹车，抬眼看已经到了高三11班门口。

    “梁笑笑！咱们来11班干什么？？”

    11班班主任兼教导主任，脾气火爆还护短，曾经一人单挑校门口数十人的不良少年。

    不轻易得罪11班的人，没事不去11班晃悠，是他们一中所有学生的首条行为准则。

    “找人，找徐森然。”梁笑笑说。

    “啊？！”张萌萌大为诧异，连连追问：“徐森然？校草？！你找他干什么莫？不对啊你什么时候认识校草啦？”

    梁笑笑停住脚步，犹豫不前纠结着，含糊道：“大概，算是认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