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符的光晕在南天门安检处那令人窒息的流程中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冰凉的玉简和一张写满繁复指示的路线图。
无事抱着她那幸存的、散发着淡淡青草香的草环,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里的灵气似乎都比刚才排队时稀薄了几分,还夹杂着某种…类似于陈旧纸张和微弱臭氧的味道。
“第七重天,东区,微尘监造所…”她小声念着玉简上的地址,努力在天庭发放的、略显抽象的地图上寻找对应坐标。
地图是立体的,光影构成的线条层层叠叠,标示着不同重天的分布。
第九重至高,光华万丈,只是看着都觉威压深重;而越往下,光影越暗淡,到了第七重,尤其是东区,那代表建筑的光点都稀疏得可怜,像是随时会熄灭似的。
“没关系没关系,”无事给自己打气,努力忽略那地图传达出的等级森严,“万丈高楼平地起!边缘地带才好呢,清静,适合我这种新人脚踏实地!”
话是这么说,但当那艘隶属于斗部的、线条凌厉漆黑、泛着金属冷光的巨型巡察飞舟再次低空掠过,带起的罡风吹得她发丝飞舞、几乎站不稳时,她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飞舟舷窗后似乎有冰冷的目光扫过下方,让她无端端感到一阵寒意。那是绝对力量和的秩序象征,与她这个刚刚拿到入职通知、对未来既憧憬又茫然的小草精,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摇摇头,甩开那瞬间的渺小感,按照地图指引,踏上了通往第七重天东区的传送阵。阵光闪烁,眼前的景象从南天门的金碧辉煌骤然切换。
如果说南天门是天庭的门面,光鲜亮丽,那么第七重天东区,大概就是…后勤仓库的角落?还是年久失修的那种。
传送阵的光芒散去,一股带着尘埃和微弱锈蚀感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的天空不再是澄澈的蔚蓝或绚烂的霞光,而是一种灰蒙蒙的、仿佛永远蒙着一层薄雾的状态。
灵气浓度显著下降,虽然仍比下界山林浓郁,但吸入肺腑间,总觉不够通透爽利,像是掺了水的醇酒。
远处的宫阙楼阁变成了低矮、连片的灰白色建筑,样式古朴——或者说,陈旧。
许多建筑的边角都有肉眼可见的磨损痕迹,甚至有些地方的防护符文都黯淡无光。
偶尔有仙吏驾着最基础的制式云板匆匆飞过,脸上大多带着一种麻木的、忙于琐务的疲惫感,与南天门那些神采飞扬的仙官天差地别。
“古朴!有韵味!”无事用力点头,试图说服自己,“一看就是有历史沉淀的地方!在这种地方工作,才能学到真本事!”
她循着门牌号,在一条僻静的、石板缝里都长出些许顽强度日杂草的小巷尽头,找到了“微尘监造所”。
那是一座低矮的院落,门楣上的牌匾漆皮剥落,“微尘”二字几乎模糊不清,“监造所”三个字也显得有气无力。
院墙是某种灰扑扑的石材垒砌,毫无光泽。两扇木门其中一扇似乎有些歪斜,开合时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
无事推门进去,是一个小小的、空空荡荡的庭院。角落里堆着些看不出用途的废弃器材,都蒙着厚厚的灰。
正对着的厅堂门开着,里面光线昏暗,只能看到一个胖胖的身影正伏在一张堆满玉简的案几后,似乎在打瞌睡。
无事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因为奔波而稍显凌乱的衣裙——那是她用山间灵草纤维自己织的,颜色是清新的嫩绿,在这灰扑扑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扎眼——
然后扬起一个灿烂的、带着山林气息的笑容,快步走到厅堂门前,轻轻叩了叩开着的门板。
“请问…是石砧大人吗?新入职的仙吏无事,前来报到!”
案几后的身影动了一下,慢悠悠地抬起头。
那是一位中年模样的仙吏,面皮白胖,眼袋浮肿,嘴唇有些薄,嘴角天然向下撇着,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油腻和倦怠感。
他身上棕色的制式仙袍似乎有些紧,绷在圆滚滚的肚子上。他眯缝着眼,上下打量着无事,目光在她过于鲜亮的衣裙和过于灿烂的笑容上停留了几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哦?新来的?”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一种被惊醒的不悦和惯有的官腔,“玉简。”
无事赶紧双手奉上报到玉简。
石砧仙吏接过去,漫不经心地用神识扫了一下,鼻腔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嗯”声,然后随手将玉简丢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这动作让无事的心也跟着轻轻一跳。
“微尘监造所,负责监测第七重天东区三万个基础灵蕴感应点的数据,每日记录,汇总上报。要求是,准时、准确、格式规范。”
石砧仙吏耷拉着眼皮,像背书一样说着,手指敲了敲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玉简,
“看到了吗?这些都是规矩!是流程!是台账!在这里做事,第一要紧的不是你有多大本事,而是你要懂规矩!守流程!明白吗?”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审视和压迫,仿佛无事天生就带着“不懂规矩”的标签。
无事立刻挺直腰板,认真点头,甚至下意识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本本和一支炭笔——
那是她习惯用来记录山林植物生长规律的——做出要记录的姿态:
“嗯嗯!石大人说得对!重流程,看台账,守规矩!我记下了!一定严格遵守!”
石砧似乎被她这过于积极的动作噎了一下,又嫌弃地瞥了眼她那简陋的草木本子和炭笔,挥了挥手:“行了行了,收起来!像什么样子!”
他站起身,胖胖的身躯挪出案几,示意无事跟上:“你的工位在那边。工具都领用了,自己熟悉一下。记住,每天辰时初刻必须到岗,酉时末刻方可离开。
数据记录不得有误,不得遗漏,玉简书写格式必须严格按照《监造所文书规范第七版》执行,错一处,扣一功德点。”
他推开侧厅一扇更破旧的门,一股更浓的尘埃味混合着某种微弱能量耗尽的滞涩感涌出。
这是一个狭窄的房间,只有寥寥几个工位,大多空着,积着灰。
唯一一个看起来常用的工位上,坐着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们,似乎正在摆弄着什么,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听到开门声,那身影顿了一下,微微侧头,露出一张颇为俊秀但带着些许疲惫的侧脸,额前有一缕头发不听话地翘着,发梢末端似乎带着一点暖黄色的微光。
他看到石砧,站起来拱了拱手,走了出去。
石砧冷哼一声,没理会那个身影,径直把无事带到房间最里面、紧挨着墙壁的一个工位。
那简直不能称之为工位。一张歪腿的木桌,上面刀刻斧凿的痕迹比木材本身的纹理还多。一把椅子,一坐上去就发出痛苦的呻吟,让人担心它下一秒就会散架。
桌子上放着一块灰扑扑的、巴掌大的圆石,表面黯淡无光,中间一道细微的裂隙几乎贯穿石体——这就是所谓的“灵蕴感应石”,监造所最基础、也最核心的工具。
“这就是你的位置和感应石。”石砧用下巴指了指,语气平淡无波,“熟悉一下环境,明天开始正式上工。记住我说的话,规矩,流程,台账!”
说完,他不再多看无事一眼,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这里的穷酸气,背着手,踱着方步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无事。
无事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目光扫过这破败的工位和那块死气沉沉的感应石。一股巨大的落差感悄然袭来,被她用力压了下去。
“没关系!很好!非常好了!”她小声地、用力地对自己说,仿佛声音大一点就能驱散周遭的冷清,“至少有桌子有椅子!还有这么…这么有岁月感的法宝!”
她挽起袖子,露出两截白皙却透着韧劲的手臂,开始动手打扫。她从自己的大包裹里——幸好这个没被安检扔掉——
掏出干净的抹布(灵树叶制成),沾了点自带的清泉水,吭哧吭哧地擦桌子,擦椅子,甚至小心地把那块感应石也擦得干干净净,虽然它擦完了还是灰扑扑的毫无生气。
擦完之后,她满意地看着整洁了许多的工位,然后将那枚草环认真地挂在墙壁一个稍微牢固点的钉子上,又拿出一个小巧的、用空心木段做的花盆,里面种着一株生机勃勃的、据说能净化空气的翠影草,摆在桌子一角。
顿时,这个灰暗破败的角落,因为这一点鲜绿和那枚散发着淡淡草木清香的草环,而变得生动温暖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块感应石。
石头入手冰凉,毫无反应,那道裂隙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你好呀,”无事用手指轻轻摸了摸石头表面,声音温柔,
“以后我们就是搭档了。你看起来好像有点累了,没关系,我们一起慢慢来。我叫无事,你叫什么名字呢?嗯…
看你反应好像有点慢吞吞的,叫你‘小迟钝’好不好?以后请多指教啦,‘小迟钝’!”
她对着石头自言自语,仿佛它真能听懂似的。
然后她尝试着注入一丝微弱的草木灵气,想和它建立连接。
石头毫无反应,那丝灵气如同泥牛入海。
无事也不气馁,将它小心放回桌面正中,开始研究那厚厚一叠的《监造所文书规范第七版》玉简,表情认真得像是在解读什么无上功法。
就在这时,石砧去而复返,胖胖的身影堵在门口,冷冷地扔下一句:“忘了说,每日观测数据需一式三份誊抄,一份交我备案,一份送天籍阁归档,一份留所内存底。
纸质版。所用笔墨纸砚,需自行用功德点兑换。”
说完,也不看无事瞬间有些僵住的表情,再次转身离开。
无事看了看桌上那堆空白玉简和需要纸质版的要求,又默默估算了一下自己那少得可怜的功德点,刚刚鼓起的斗志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微微泄气。
但很快,她又握了握拳,拿起炭笔和小本本,开始计算最节省的方案。
她知道,她的天庭生涯,就在这间名为“微尘监造所”的“寒窑”里,正式开始了。
前路似乎布满了琐碎、苛刻和不如意,但她心中那点向往美好的火苗,还未曾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熄。
她只是隐隐觉得,那位石砧大人,似乎并不太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