傕云温寻找的地处于外城的边界处,若是不仔细瞧,压根瞧不见这半山腰上显露的一点红。
其实这还是先前她在鬼界游荡的时候发现的,那时她为了寻找生计四处奔波,又有一夜恰逢阴雨,误打误撞,这才见着那处亭子。
嗤厌任由傕云温拉着自己的手腕,神色并无任何的异常,倒是牧明昭兴奋至极,连连夸到:“这地方好啊!没想到云温你还是找地方的好手!”
听到这话,傕云温眉梢眼角都染着笑意,仰首望向苍穹那轮圆满得不似凡俗的明月,从未觉得心胸如此舒旷坦荡。
月华如天泉泻地,勾连着下方鬼市难得浮起的喧嚣灯火。夜风掠过,卷起几分微湿的水汽,转瞬又散作稀薄的云烟,缭绕在寂寥的月色下。确实堪称良辰美景拥入怀,凡尘俗世舍云霄。
倘若再配些瓜果零嘴,便是十足十的圆满。
傕云温轻车熟路地坐在那木椅上,晃着腿,两只手放在身侧,转头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朝身后那两位站立的人笑道:“杵着做什么,过来坐呀。”
也不知道是哪位天才选择的在这个地方设立这么一个亭子,若是常人看到傕云温的坐法,必定会在此刻大喊一声:“这位姑娘,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啊,人生还有诸多惊喜等着你,切不可一时糊涂呀!”
她低头瞥了眼脚下深不见底、仿佛蛰伏着巨口的幽暗深谷,恍惚间似真有呼喊声从下方传来,不由得低低笑出声。
嗤厌在她身侧落座,冰冷的衣料擦过她的臂膀。他侧目,月光将他半张脸镀得清冷,声音浅淡而悠长:“笑什么?”
傕云温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浩瀚的清辉,她抬头望着那天上的明月,歪头道:“今晚的月亮真好看。”
牧明昭在另一侧坐下,大大咧咧地伸展臂膀,仿佛要将整个山色揽入怀中。
中秋之夜,团圆时分。鬼界生灵虽不再是人,却也知晓借灯祈福。一盏、两盏、三盏……越来越多的孔明灯接连升起,宛若夜色深处悄然绽放的莲华,灵光曳曳,竟也缀成了漫天星河。
牧明昭霍然起身:“这难得的中秋夜,怎么能没有祈愿灯和吃食呢!再不济,也该来点小酒邀月酌一杯才是!”
说着,他便朝另外两人说道:“你们在这等着我,我跑得快些,去去便回!”
话音一落,人便消了影,使得傕云温还没来得及挽救,便被迫面临着和嗤厌单独相处的境地。
亭中骤然只剩两人。
空气仿佛凝滞,风声、灯火的轻吟、甚至胸腔的震动声都变得格外清晰。
原本被牧明昭压下的那份微妙疏离与潜藏的不安,瞬间清晰起来,填满了方寸之地。
她该跟他聊些什么?现如今这黑化值一点也不降,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更别谈借此机会化解他心中所抱怨由了。
傕云温指尖悄悄掐紧身下的木板,抿着唇,还是无话找话般,率先打破这沉默的气氛:
“这月色看来幽深温软,不似骄阳热烈肆意,实际却于暗处汹涌难耐,引人遐想,先前在阳间的时候,我时常盯着这明月发神,你猜怎么着,这看久了,倒真让人觉得有神仙居住。”
她其实说的并不是假话,她以前没事干的时候,就喜欢待在露台发呆,一双眼目不转睛瞅着那月,也许是时间久了的缘故,这一看似真的有人影蠕动,只不过太远,她总看不真切。
嗤厌微微眯起眼,望向那轮看似圆满无缺的玉盘。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是么?”
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丝毫波澜,却让傕云温心头微微一沉。
“是啊,”她故作轻松,带着一丝强撑的雀跃:“月色柔和,眼可直观,你可以试着看久一些,或许也会有如此感受。”
嗤厌的目光依旧落在月上,并未回应。沉默再次蔓延,比之前更深。
傕云温只好另寻话题:“嘿!阳间时你不爱与我玩耍,我便只能与牧明昭一道,你还别说,那牧明昭看着吊儿郎当,不像个读过书的,不曾想肚子里倒还藏了几斤墨水!”
她仔细回想,却迷迷糊糊地只能想起只言片语:“什么揽得霓裳束月芒,醉卧青霭忘仙乡......”
“笑把天河作舟横,遗作狂骨海生桑。”
低沉的声音接下了后面两句,如同冰冷的泉水流过石缝。
傕云温猛地转头,圆睁着眼看向嗤厌,声音里充满了惊异:“你也会这诗?”
嗤厌终于将目光从月亮上挪开,落在她脸上。
月光照亮了他眼底没有波澜的水泽,只见他唇角轻勾,带有玩味:
“是你孤陋寡闻。”
傕云温:......这说就说嘛,干嘛还损她一下。
她憋了口气,压下恼意,换了个自认为更安全的话题:“没想到你也喜欢赏月。”
嗤厌的瞳孔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沉了下去。
他悠悠回道:“我不喜明月。”
傕云温:......
不要把天聊死了好么?!
她歪着头,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不料面前那人不知何时已离她只有一拳之远。
那人还在不断靠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压缩到方寸之间,鼻尖几乎擦碰。
傕云温的呼吸霎时冻结,全身的血液都冲向头顶。
干什么?不会是想借牧明昭远走悄咪咪解决她吧?!
嗤厌的脸悬在她的下方,棱角分割开一片冰冷的阴影,似有某种风暴正在暗涌。
他微微偏首,薄唇离她的唇瓣只有一线之隔,却顺就冰凉的气息拂至她的耳畔,寒意逼近。
“傕云温。”
那人声音阴冷,似带了刺,无形透过耳道刺向她的心:“先前我同你说过的话,你是不是压根没有放在心上?”
话?什么话?
傕云温心生疑惑,虽不懂这人为何莫名冒出这句,但还是不妨碍血液冲向四肢百骸。
她想后退,却无奈发现后背已是空荡荡的悬崖,退无可退。
更要命的是,嗤厌骤然伸手,微凉的指尖不容抗拒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他紧贴着她的耳廓,嗓音低沉,似在碾磨着她的神经:
“今日你与牧兄如此亲近,他日莫不是要与他唇齿相依?”
傕云温恍然大悟。
哦,是因为牧明昭啊,她当什么大事呢。
她目光微闪,正要开口,便瞥见了落在一旁的影子。
嗤厌现在的姿势极具侵略性,若是从远处看,便能发现两人的身影完全交叠,如同缠绵的恋人正在亲吻。
胸口顿时慌得更加厉害。
不是,这说话那么近干嘛?!
男女授受不亲懂吗?
傕云温遭了老罪,呼吸急促,可恨的是,那双眼还要就此低眸看去,去见那人唇角溢出的冰冷笑意,唇红齿白,颇为水嫩......
这人好像确实挺有姿色.......
她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如同被招了魂,连忙偷摸摸地掐了一把自己。
傕云温啊傕云温,你竟然也有被美色迷惑的时候。
她目光飘忽得更加厉害,又咳嗽出声掩饰了下,压下刚刚胸口似被莫名一击的错觉。
“我和牧明昭再怎么样,那也是他情我愿的事情,你总是这么逼着我们俩分开做什么?”
傕云温抬起头,看向这牧明昭的毒唯:“我不喜欢他,难道喜欢你吗?”
......
“呃,我的意思是,这缘分嘛,遇到了就要珍惜,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你不是和他拜了兄弟吗,这样我们三还能亲上加亲.......”
傕云温还想说些什么,却见面前这人的脸色更加阴沉,只能及时止损。
空气沉滞了几秒,静得似乎能听见祈愿灯与风流相撞的“哗啦”声。
不会是被她的话吓着了吧?她边想边寻找着空隙,准备离开这危险的狭小空间。
可还未如愿以偿,下一秒!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臂如同腾蛇般绞上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死死摁回他怀里,那怀抱坚硬冰冷,毫无旖旎,只有不容挣脱的禁锢。
“你!......”
嗤厌俯身低头,几乎将整张脸埋进她的颈窝。冰冷的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她敏感的耳廓,激起她一阵战栗。
未稍片刻,一冷嘲之声透过耳畔直穿她心。
“不、知、廉、耻。”话音未落,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腰上传来!
哈!?不是?!
正要大喊出声,傕云温便发觉自己整个人被嗤厌从这亭子旁扔了下去!
这人这么阴晴不定?!
耳边灌透了阴风,强烈的失重感迫使她紧闭着双眼,整个魂魄都像是要被这风压弄碎了般。
难道她不仅要在阳间华年早逝,还要在阴间继续上演一趟吗?!
混蛋嗤厌!
她做鬼也,啊不对,她已经是鬼了......
正当以为要来个分身碎骨,腰部便传来一股极其突兀的承接之力。
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眼泪被风吹得满脸都是。
一根从峭壁中斜伸而出的、布满干裂树皮的嶙峋枯枝,成了她救命稻草。
傕云温艰难抬头,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那高悬的圆月以及......坐落在一旁静静吹风的嗤厌。
她看见他笑出了声,似乎对于她的反应格外兴奋,半边的脸浮于月光之下,另外半边的脸隐于阴影之中,如果不是他长了一副好看的皮囊,傕云温想这跟修罗恶鬼有什么区别!
亏她还以为这人是想要与她交好,到头来发现原来还是自己自作多情!
她还以为,这几天的相处有让它们关系更近一步呢,不曾想这人还是一个看她不顺眼,就要突然要来刀了她。
要是今天没有这枯枝,自己或许连哭的地方都找不到吧。
委屈感再次不合时宜地攀上她的心头,傕云温无法制止,最终决定让两眼一闭,就地装死。
可刚要闭上,一丝绿意恰好掠过,宛若漂浮的丝绸,她便又顺着好奇心睁开眼来。
这旁边的峭壁光秃秃的,几乎都是石块。或许这也是一种相遇的幸运?若非那月亮向旁偏了一点儿,这枯枝旁的那株嫩绿新株又怎会被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