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雅探寻地朝乔格看过去，他面庞冷酷，眼神深处却透出柔软，与她短短相视。

    然后，乔格抬头望向了缀满恒星光芒的海上星图。他的视线所至，正是雷雅刚才所指的星座。

    “你七岁时，就说瑞亚是你的星系。”乔格看回雷雅说道。

    原本沉浸在异样情绪里的罗夏乍然听到这句，丝毫没有掩饰面上惊愕，恍然大悟地去看苏尔梅特，似乎是想求证。

    但苏尔梅特没有给予罗夏任何回应，他神色淡然，也望了望瑞亚星系。

    雷雅两手握紧空啤酒瓶，在脑中快速检索。

    若简单类比计算机存储，人脑的容量估量最低也有100TB。考虑到碳基智慧生命的大脑在亿万年进化中造就的奇迹，再加上0号拥有的是超级大脑，2500TB或许都只是保守估计。

    在深海死而复生时，雷雅的意识在极短时间内涌入这般巨量的信息，像乔格提到的这种童年旧事，显然不会是她的优先级。

    真是见了鬼了！？

    0号七岁时的确说过这话。

    雷雅的记忆清晰地呈现了那一幕，就像她亲身经历过——

    麦城孤儿院的草地上，小女孩指着夜空，对身边的小男孩无比认真地说：“那里也叫瑞亚，是我的地方。”

    事实上，除了反物质微型冲击炮的设计和饮食习惯，以及将将发生的这个巧合，雷雅还在检索中，随机“想”起了无数个1号和0号的惊人巧合。

    诚然，另外一个个体被称作“平行宇宙的你”是有原因的，但这巧合也未免太多。

    而且，瑞亚这个词，与地球世界的Rhea同音，与雷雅的名字基本也同音。

    它在地球世界，一般指代希腊神话中的众神之母，是著名的宙斯、赫拉、波塞冬等等希腊众神祇的母亲。

    它在源星，则指代十二神教（全球拥有最多信众的多神教）里，代表智慧和群星的女神。

    “雷雅小姐七岁就认为一整个星系都属于自己，居然还骂我自恋。”一个顽劣的男声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悠悠传来，紧跟着一声金属打火机清脆的轻响。

    甲板上的另一侧，白色栏杆边，随海风飘来清淡的烟草气味，雪茄头在夜色中明灭不定地闪烁着。

    雷雅没有理会海因烈的挑衅，她看了眼乔格，再将目光投向阴影里的苏尔梅特，[我的任务已经完成，给我一个去黑森林的理由。]

    苏尔梅特的嘴角微弯，[你是不想让你的密友听到？]

    雷雅瞪他，[我不想让你的“挚友”听到。也许还有罗夏。]

    乔格很清楚正在发生什么，他的目光去到了至暗的远方。

    罗夏只觉雷雅和苏尔梅特二人在僵持。他不安地低着头，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雷雅一起去，还是不希望。

    [黑森林是我长大的地方，你不是一直对我很好奇？]

    [没那么好奇。]

    [我的老师在黑森林，这个理由足够充分了？]苏尔梅特自信地从阴影里走出来，[如果你不想让乔格跟来，交给我。]

    失踪的罗幕博士在黑森林？雷雅心中一凛。难怪罗夏适才反应那么古怪。

    她立刻理解了苏尔梅特和罗夏此行的目的。

    青港理工的恐袭事件，已将路径一与路径二的大战推至全球舆论的风口浪尖。在部分宗教人士的煽动下，越来越多的人认为罗幕博士要为悲剧负责。

    苏尔梅特很可能是希望他的老师现身，平息舆论，这既是为罗幕的名声，也是为矩阵的巨大利益。

    但这与她有何关系？

    尽管她的确非常想见见这位影响了这个世界历史走向的关键人物。

    另外……雷雅的目光掠过乔格孤傲的侧脸。

    她本以为他听到她和罗夏的谈话后，至少会重新审视她在这短短一个月内的剧变，主动与她保持距离。

    雷雅并不指望乔格会就此相信，他爱的女人的身体，已经被另一个平行宇宙的雷雅的意识占据。

    乔格固然没有罗夏和苏尔梅特那般深厚的理论物理学功底，但足够让他作出类似罗夏的理性判断。

    而这个理性判断恰恰是错的。

    所以雷雅才有恃无恐。

    她再次死而复生后，仔细权衡过，既然她的《从0到1》笔记，在乌诺的分析中，被判定为失忆和人格分裂交错，那么，她最大的秘密其实很安全。

    因为在这件事上，越聪明的人越不可能相信。

    试想有个人在地球高喊自己是从平行宇宙穿越来的，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信，至多一则猎奇新闻，可能还会被建议进入精神病院治疗。

    乔格意识到雷雅复杂的目光，他慢慢转过头，那双灰色的眼睛满含占有地刺向她。

    猝地，雷雅切实感知到，一根湿滑有力的巨触霸道地锁住了自己的腰身。

    但小触手们并未出来！

    雷雅轻蹙眉头，她即刻明白，这也是“量子信号”。乔格真正的“权限”比他以为的更高。

    [我的密友当然和我一起。]

    雷雅做出了决定，她淡淡看了眼倨傲的科学家，关闭了这条通道。

    她在另外一条通道上：[还不放开？]

    乔格眉梢扬起一点弧度，雷雅腰间那无形的触感蓦然消失。

    [我喜欢这个新玩法。]他在她脑中说。

    那双幽深的紫瞳一瞬生冷，苏尔梅特转过身，“十五分钟后起飞。”乌诺安静地跟了上去。

    甲板上依然漂浮着朦胧的雪茄味，一双诡诈的碧眼饶有兴致地旁观了一出精彩的默剧。

    海因烈感知到雷雅开启了两条通道，只可惜，他无法听到内容。

    罗夏愣愣往前走了两步，一双锃亮的长筒军靴挡在了瘦削的少年身前。

    “罗夏博士，代我向尊父问好。”海因烈拿下唇间的雪茄，礼貌中隐约夹带挖苦，“恐袭之后，我还以为苏尔特尔会立刻飞往奥尔托，没想到他肯为乔格1号的事耽误几日。”

    海因烈的确很了解苏尔梅特。雷雅想。前往奥尔托的黑森林，这应该是苏尔梅特的既定行程。这同样是为什么罗夏会同行。并且，苏尔梅特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带她去见罗幕……

    “让开。”雷雅走到罗夏身边，对挡住去路的少将道。

    海因烈看着雷雅，微微一笑，慢慢地向后退了一步，军靴踏在甲板上的声音摩擦出一丝微妙的对峙感。

    “期待很快再次相见，雷雅小姐。”他用曲折磁性的低音说道，碧绿的眼睛在群星下细细描绘着女人的轮廓，仿佛他已认识她一生，“我已经想念你……”

    说到这，海因烈比以往更敏锐地察觉到乔格的威胁，但他没有暴露。他身后的阿彻稍慢，也立即进入了戒备状态。

    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刻，海因烈再次感到神经末梢传来那种极致的痛感与极致的愉悦感——这在昨晚雷雅从深海返回征服者号的甲板时也发生过。

    她又在尝试下达某个命令，只是仍然无法越过他意志中的所有屏障。

    雷雅的确在尝试进入海因烈的意识让他闭嘴，但效果……还不如直接说出来呢。

    海因烈适可而止，看向乔格，“噢，对了表弟，”他脑中的双重极致感受刹那消逝，“既然你仍然穿着这身衣服，奥尔托正在进行严格排查，你需要一个正式的称谓。”

    “路格。”乔格冷盯着海因烈，随口说了个常见的奥尔托人名。

    “路格维希.丘奇。丘奇是我母亲那边的姓氏，她要是见到你这个漂亮的侄子，一定很高兴。”海因烈自然地接道，好似乔格真是他的表弟。

    路格维希，雷雅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不禁轻轻笑了笑。

    她注意到罗夏眼里没有了惯常的好奇，自从苏尔梅特说他们要去黑森林，他就一直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不到十五分钟后，乌诺军用直升机巨大的螺旋桨在驱逐舰的甲板上猛烈地转动起来。

    雷雅同露露告别完，最后一个走上直升机。

    一只戴着雪白手套的手照旧优雅地等待在舱门边。少将身边，昆塔上尉抱着一件厚实的海军大衣。

    “你不嫌烦吗？”

    “我是个军人，雷雅小姐认为？奥尔托正值寒冬，这件大衣符合你的尺寸。”

    乌诺的声音立时响起：“博士飞机上春夏秋冬女装都有。”

    “不是别的女人穿过的？”海因烈嘲讽地问，“他创造你出来，不仅能帮他打架，还能帮他吵架是吧？”

    “全新的！”乌诺得意道，“你没听过机器学习吗？我的时尚品味超过你了。”

    雷雅绷紧脸蛋才没笑出来，她白了铂金卷发一眼，上了直升机。

    海风和螺旋桨卷起烈风，直升机缓缓上升。征服者号舰长在甲板上，绅士地扶了扶少将帽檐。

    很快，白色驱逐舰消失在夜幕下的视野里。

    机舱内安静了许久，直到罗夏的声音在全频道响起。

    “路格维希就是乔格。乔格和雷雅从七岁就认识，你们之间有非常特殊的情感连接。乔格1号从乔格的基因里复刻了这份特殊的情感，我们现在可以确认与非之前的猜测，部分变异基因确实携带记忆，尽管是以现有物理学和生物学无法解释的方式。所以，我们两次探测到乔格1号在接近雷雅时展现出求偶表征。但对于雄性深海章鱼而言，交-配……通常意味着死亡。更不谈两个物种之间有、有生殖隔离。即便，雷雅……是变异人。因此，它求生的本能远远压过了复制生命的本能。我的问题是，乔格，你想杀了雷雅吗？或者，你和乔格1号正好相反，繁衍的本能远远压过了生存的本能？”

    雷雅抬头看去，罗夏叙述的全过程，始终望着漆黑的舷窗外，他心率不低，双颊发红。

    机舱里没有人对罗夏推理出部分事实感到意外。

    “我更想杀了你们。”乔格冷峭的目光在苏尔梅特和罗夏身上一扫而过，懒洋洋道，“闭嘴，天才。”

    “罗夏只是在分析。”苏尔梅特毫无感情地开口，“未必限于生存本能，还有领地意识、对更高权力的掌控欲等。”

    雷雅默不作声，听到这句，她垂下的眼睛一亮，苏尔梅特会不会也发现了“蜂巢”？

    乔格冷笑，“你在保护你的弟弟？”

    罗夏急忙道：“我不、不是博士的弟弟，我也不需要被保护。”他顿了顿，悄悄看了眼置身事外的雷雅，“我没有告诉与非。但之后，要是与非和我们视频，乔格不能出现。那天在战情室，人很多，与非可能、可能没注意到。如果她再见到乔格，她很容易猜出他的身份。”

    这个雷雅一点也不怀疑。她在这个世界第一次坐直升机，就见识过罗与非的推理能力了，这姐弟俩都很厉害。罗夏是百分百的好意。

    “嗯，谢谢。”雷雅对罗夏微笑。

    罗夏别扭地点了点头，碰到乔格的眼神，又望向了舷窗外。

    雷雅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罗夏那番推理用的都是学术词汇，但不能掩盖他在讲小触手们变成乳白的本质原因。尤其，她忽地感到脖子像有羽毛轻轻扫过……

    苏尔梅特起身去了驾驶舱。

    乔格盯着雷雅的脸，[你在想……]

    雷雅抿紧嘴唇，[我没有想。收起来。]

    [知道了。]

    乔格的“知道了”一概都是骗鬼。

    他们飞离热带海洋，于深夜抵达旧大陆的著名港口城市，又在机场换乘飞往奥尔托国都圣诺斯堡的私人飞机。

    跨越半个源星，总算在第二日清早安然降落。

    舷窗外，已是温带的冰天雪地。这才是雷雅所熟悉的一月。

    果然如乌诺夸口，雷雅在苏尔梅特的私人飞机上找到了合身的全新冬装。她从隔间出来，三个男人也换上了英挺的羊毛大衣。

    雷雅的注意力被乔格短暂吸引，她现在有时看他，脑中总会闪过0号的记忆。

    比如此刻，她想起的是他十五岁长过一米八，也是穿一身酷酷的黑色大衣，来麦城孤儿院找她……

    乔格眼睛亮亮的，好像也想起了什么，心跳些微加速。

    “与非发来基因测序的具体报告。”罗夏突然看着手机说，皱起了眉头，“没有新的发现，她很失望。巴图元帅给了她很大的压力。五只冰狼，一只都还没找到。”

    苏尔梅特递了个新手机给雷雅，“智能表现在不能给你。先用这个。”他也是一身肃黑，衬得紫眸格外引人瞩目。

    紫色虹膜在源星最为罕见，旧大陆的分布最多，主要在横跨四国的托夫山脉间。看安德.林克的模样，这显然是苏尔梅特母亲那边的基因。

    理论上，他神秘的母亲应该不难查明身份才对。不是说她是在黑森林的疗养院里去世的么？

    [你再这样盯着我，你的密友又要嫉妒了。]

    雷雅从苏尔梅特手上一把拿过手机，“自以为是。”她又跟罗夏道，“等会我看看。”

    倘若冰狼们还在青港，雷雅有一定把握定位到“光点”，只是也有可能暴露她自己和贾思敏……

    四人这两次入境，都免于大排查。雷雅、苏尔梅特和罗夏都有巴图元帅亲批的特殊通行证，而“路格维希.丘奇”这个荣克少将表弟的身份也已起效。

    此后，他们再次转乘直升机，不到二十分钟，黑森林出现在了视野中。

    那是一望无际的墨绿近乎漆黑的林海，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庄严肃穆。

    巨树的阴影在雪地上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原始而神秘的气息。

    上了直升机后，苏尔梅特和罗夏都陷入一种绝对的沉默中。

    他们的母亲都已于多年前去世。如今，罗夏的父亲正在苏尔梅特的母亲当年去世的疗养院中避世……

    这片黑森林，是虚拟现实中，苏尔梅特行星中的那片迷雾森林吗？

    雷雅惊觉，他和这片黑森林的气质那么像。

    直升机下降时，她看到了隐藏在林海深处的那座建筑——黑森林疗养院。

    它是一座很像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宏伟建筑。白色大理石的立柱在冬日苍白的光线下显得冰冷而圣洁，严谨的对称结构和巨大的中央穹顶，赋予了它神庙般的气韵。

    然而，当它孤零零地坐落在这片沉寂的森林中时，那种秩序感反而透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

    厚重的积雪覆盖着一切，让整个世界寂静得只剩下风声与心跳。

    海因烈提过的网球场，雷雅也看到了，此刻亦被一片纯白覆盖。

    从直升机上下来，银装素裹的古典疗养院里见不到一个人类，但军工、安保、全能型的乌诺机器人无处不在。

    没人能轻易闯进这里。

    雷雅有一种怪异的感觉，罗幕博士不像在这休养，更像是被软禁。

    但他是全世界最著名的科学家……什么人能软禁他？

    还是真如外界传言，他疯了？

    雷雅和乔格对视一眼，乔格也在心中做着近似的揣测。

    他们从风雪交加的室外进入炉火旺盛的室内。

    一个机器人管家马上来报道：“两位博士，罗幕博士在办公室，但他的情绪不太稳定……”

    “我们现在过去。”苏尔梅特打断它。

    罗夏呆愣在原地，声音从未有过的冷漠，“你们去吧，我一会单独见他。”

    苏尔梅特淡漠地瞥了瞥罗夏，没再说话，迈开脚步。乌诺静静跟随。

    偌大的、古堡似的疗养院内部仿若阴森的迷宫。

    雷雅瞄了眼前面挺直的背影，他是在这里长大的？

    终于，他们走到了一道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古老双开木门前。

    苏尔梅特似乎极快地深吸了口气，随后推开了那沉重的双门。

    首先映入雷雅眼帘的不是那个在巨大办公桌后正对着空气喃喃自语的不停晃动脑袋的罗幕，不是精致到繁琐的室内设计，也不是散落一地的乱七八糟的书籍和文件。

    而是那块巨大的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与0号高维物理笔记里极为相似的数学公式和符号。

    乔格冷灰的眼睛陡然睁大，眉头紧锁。

    “熟悉？”苏尔梅特漫不经心地问，他弯下腰，拿出一块丝巾给老师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雷雅稳定心绪，望向那双紫眼。

    “这肯定会疼。”苏尔梅特直起腰，看了眼乔格，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竟然是跟他说的，奇异的紫瞳复又看回雷雅，傲慢而轻佻，“雷雅，我也是才知道，上个月在图书馆，不是你首次对我感兴趣。在那之前，你从我的行星里，偷走了很重要的东西。这是你如何造出了大量反物质。”

    雷雅脑中晃过那块斑驳的红砖墙，0号的笔记和苏尔梅特的处理框里都出现的公式，也曾写在那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