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餐桌上方,照旧漂浮着代表矩阵帝国脉搏的众多全息框。
苏尔梅特的一只手不时在光幕上方快速操作,筛选着价值千亿的信息流。有些他干脆划给一旁的乌诺处理,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丝毫没耽误他用另一只手优雅地享用早餐。
这几天,雷雅每天清晨来到餐厅,见到的都是这番景象。
她经常在吃早餐时,一边和其他人聊天,一边不动声色地偷窥这位首席科学家的工作内容。
从青港下城爆发了反大资本反超级AI恶性事件,不管是政府公共设施,还是私有财产,众多机器人和摄像头遭到了极端民众的毁坏。
安德.林克在遭遇刺杀和恐袭之后,首次面对媒体发声,指责这是犯罪,是对已然摇摇欲坠的公共安全火上浇油,联合自治领应该严惩暴徒。
到“坐标号”飞船成功进入最后一次引力助推,达到载人飞行器的历史最高速度,全速奔赴撒坦星。
到全球各地的变异人持续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犯罪率居高不下,矩阵科技因此狂接军工订单。
再到全球股市震动,矩阵的股价也如过山车般震荡。
这个世界,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滑向混乱的边缘。
今天,乔格下楼比雷雅更早。他坐在离苏尔梅特最远的长桌另一端,仿佛餐厅中那片喧嚣的数据流和窗外的冰雪世界都与他无关,只漫不经心地对付着盘中的食物。
直到雷雅进来,拾起了属于她的那封烫金邀请函。
“早安。睡得好吗?”乔格问候道,声音平静。他的手边,也摆着一封写着“路格维希.丘奇亲启”的邀请函。
雷雅放下那封精致的邀请函,在长桌中间入座。
“早安。”她垂着眼道,“一般。”
事实是,她昨晚睡得一点也不好。
一来,贾思敏抵达麦城后只报过一次平安,此后便音讯全无,让她颇为挂心;
二来,昨晚,隔壁的乔格和他的小触手们,也不知在房间里折腾什么。那声音本不足以让基准人类听到,但在她被强化过的听觉里,却像午夜心跳般无法忽略。
一连几晚,雷雅总能听到小触手们拍墙。好在只要她在量子通道里,斥责一声安静,它们便乖乖听话。比起在奥托路1号时,它们每晚趴在她的卧室门口,也不知哪个更神经兮兮。
乔格没再说话。
[抱歉……]
不过,雷雅脑中却接收到了他古怪的道歉。
她没在通道里回应,只是一边给微温的面包抹上黄油,一边装作若无其知地冲乔格微点了下头。
“你如果真的希望9907睡得好,要么有点自我控制,要么别在她隔壁。”乌诺青少年般的声音响起。
雷雅正气恼这多嘴的机器人。
空中,一道白色的影子已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精准地飞向乌诺。
刚走进餐厅的罗幕和罗夏同时瞪大了眼睛。父子俩虽然已知坐着的三位,都是带有第四维度片段的变异人,但也都没完全习惯这件事。
苏尔梅特甚至没抬眼,依旧看着他的全息投影,只是随意地伸出手。
那只盛着半块牛油果的瓷盘在他手中砰然碎裂,化为齑粉。
一个管家机器人立刻无声地上前,开始清扫。
苏尔梅特的眼睛淡淡瞥过众人,挖苦道,“我们不是动物,文明一些。”他说着,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并无一物的手指。
“原来你自己会说话。”乔格不遑多让地冷嘲回去。
罗夏拿起属于他的邀请函,一眼阅读完,轻声问:“明晚。我们去吗?”他又瞟了一眼空中的其中一个全息框,“张量月底开、开新品发布会,这个晚宴是预热。”
“苏尔特尔肯定会去,对吧?”罗幕坐下,看都不看自己的那封邀请函,先呷了一口热茶,“这种场合我一向没兴趣。但我确实在想,是时候发表一个声明了。如果能让一些人安心,我的愧疚也能少一些。等我们实验成功之后吧……”
“我不去。”雷雅咽下一口早餐肠后道。
她在心里已考量过,这个晚宴显然主要是针对罗幕和苏尔梅特发出的。邀请罗夏、她和乔格只是顺便而已,或者再顺便,让张量集团和奥尔托的掌权者们多几个观察对象。
“我也不去了。”罗夏跟着道,他都不用偷看乔格。雷雅不去,乔格肯定也不会去。
苏尔梅特起身,大手一挥,空中的全息投影瞬间消失,只留下一片纯净的晨光。
“讨论完了?效率很高。我们今晚实验。”他说罢,便离开了餐厅,乌诺如影随形。
雷雅留意到,他始终没有点开安德.林克那个闪烁已久的信息框,想必是去远处与他父亲通话了。
乔格也捕捉到了这个细节,起身准备跟上。
[算了,]雷雅在通道里说,[他会发现的,你们到时又得动手。]
[值得一试。你这么信任他?]乔格在餐厅门口停了下来。
雷雅:[当然不。他瞒着我们的事还很多,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全部的变异能力。]
乔格:[嗯……所以你担心的是我?]
[这是一方面,我们暂时是一个团队。]雷雅喝了一口咖啡,看了看门口的身影,“你去测试一下我们系统的稳定性,好吗?我马上过去。”
“对,对。”罗幕忙不迭道,“要想今晚就进行实验,还有好多工作要做。”
乔格咧了咧嘴角,“知道了。”
雷雅对乔格的“知道了”有PTSD,她今天可没功夫劝架,连忙抬高音量,“乔格?”
[真的知道了。]他说,没有回头,脚步声回荡在廊道里。
但雷雅的手背传来突如其来的触感,无形的小触手讨好地在她手背皮肤上拍了拍,滑腻的触感转瞬即逝。
是夜,黑森林疗养院深处,那间密室迎来了五位访客。
这是雷雅和罗幕第二次踏入这片禁地,而乔格和罗夏则是第一次。
然而,无论是初见还是重逢,当目光触及那面刻满疯狂物理学和数学的红砖墙,以及那幅挂在丝绒墙毯上,眼神中只有进攻与虚无的女人油画时,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依然无可避免。
这里是苏尔默“蒸发”的地方。
理论上,她那弥散于时空中的量子纠缠态,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在这里拥有最强的信号。
他们的目标,就是捕获那道幽灵般的回响。
“量子共振放大器”悬浮在房间中央,矩阵科技的磁悬浮技术让它像一颗脱离了物理法则的黑色心脏。
它约有篮球大小,由高度集成的超导材料和前沿纳米材料构成,深黑色的晶体表面流淌着液态金属般的光泽,内部的蓝色电弧如神经脉冲般明灭不定。
雷雅感到地板下的强磁场阵列在运行时,发出的低频嗡鸣仿若可以直接穿透骨骼,让人的牙根都感到一阵微麻。
从核心晶体中泄露出的蓝色电弧,将苏尔默油画上那双虚无的眼睛映照得忽明忽暗。
雷雅与油画中的女人对视,她的淡紫眼睛好像从另一个维度活了过来。
“开始吧。”苏尔梅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特殊的情绪。
即便内心深处对于这么多人闯入承载了他最大秘密的地方感到不适,他也没有表现出来。
科学家的绝对理性,此刻正主导着他的一切行动。
他唯一的担忧,是罗幕。自从进入这里,老师的情绪就再次有了不稳定的迹象。
罗夏立即会意,与苏尔梅特交换了一个眼神,迅速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
雷雅、乔格和苏尔梅特,三个强大的“生物量子信号塔”,在房间中站成一个完美的等边三角形。
雷雅感到一丝冰凉的触感贴上太阳穴,那是轻便的生物电极片。
它们通过无线方式与中央核心连接,其核心作用是精准捕捉大脑中特定的量子波动。
中央核心投射出的三维全息界面上,宇宙背景辐射般的噪点中,三条分别代表他们意识核心的“量子弦”浮现出来,波动着,等待同步。
这是罗夏的工作,他全神贯注,手指在虚拟界面上灵活地舞动,调整着谐振频率,试图从无尽的混沌中过滤出秩序。
就在这时,一直一言不发的罗幕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喊叫。
他没有看仪器和全息投影,而是死死地瞪着红砖墙,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与狂喜。
他仿佛看到了,那些折磨了他九年的数学公式,在空气中获得生命,构建出一个真实的高维宇宙。
罗幕伸出手,像要去触摸什么,嘴里喃喃念出一个名字:“姜睿……”
“爸爸,你还好吗?”罗夏忽而听到母亲的名字,不得不担忧地分心问道。
罗幕没有回答儿子,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两手在空气中触碰着什么,上下嘴唇张合。
“提醒各位,”乌诺的声音从角落传来,不带一丝情感,“一旦信号被放大,量子态与宏观环境的相互作用将加速退相干。连接建立的瞬间,即是它开始瓦解的瞬间。简单来说,要快!”
苏尔梅特没时间再顾及老师,启动了仪器。
中央核心开始生成无形的“零点能量场”,房间内的尘埃似乎都被瞬间静止。
三人同时闭上眼,集中精神。
仪器捕捉并分析着他们的信号特征,全息界面上,三道不同颜色的波形在剧烈振荡后,奇迹般地开始同步和融合,最终形成一道稳定而坚韧的基准波形。
校准完成。
雷雅知道,轮到她了。
她扮演“主观测者”的角色。
她深吸一口气,将意识沉入那片冰冷而浩瀚的信息之海,主动去“感知”那个在深海中窥见过的更高级的“蜂巢”意识。
她发出“探索信号”的瞬间,仪器上的波形也开始有了反应!
这个仪器,是个纯粹的三维世界造物,它绝无可能直接捕捉到(可能是)从另一个维度上传来的量子信息。
但,按照几人的推想和计算,当三人的量子信息在另一个维度传递时,和三维世界会出现“边界”,如同人跳入水中激起的涟漪。只有在苛刻的条件下才能捕捉到这个“涟漪”的信息。
最终,仪器能放大这个“涟漪”,并让他们三人能够以更强的信号进入那个未知的“蜂巢”信号混沌中。
主频率被锁定,放大器开始全力运转,试图在整个“蜂巢”网络中引发一场谐波共振。
全息界面上,海量的混乱信号噪声如宇宙大爆炸般涌现。
苏尔梅特正凭借他超凡的计算能力和与母亲之间那微弱的血脉感应,在亿万个错误频道中,疯狂地筛选,尝试锁定那个独一无二的目标。
而乔格,他强大的信号源极大地增强和稳定了整个基准场,为苏尔梅特和雷雅的操作争取着以普朗克时间计算的窗口。
他们成功了!
某个瞬间,一个不属于三维空间的意志,清晰、高傲、不容置疑,如同一道法则,直接在三人的意识中响起:
[蠢货,你什么都不懂。它们是不稳定的,只要蜂巢主位空缺,它们就不会稳定。]
[我需要选定一个观测者,让它做我没法做的事,唤醒所有节点。]
[苏尔特尔不行……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我不能告诉你原因!我唯一能保证的是,他是一个超级节点。]
连接极不稳定,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大量无法理解的杂音。
但雷雅的意识,却像是被这声音拽回了深海的蜂巢之中。
无数的光点,无数的怪异网格,那个真实存在的另一个自由度。
但这一次,她看到的更多。
这也许不应该描述为“看到”,因为即便是她“看”过一次,也仍然无法确认里面结构到底是在什么位置——
这是一种非常奇异和不稳定的感觉。
如同行走在沙漠里看到的海市蜃楼,但不同的是,下一秒虚幻的大楼和城市就直接出现在你的下方了,或者直接落到你后面。
只不过,在这里,上、下、左、右、前、后也变成了不太一样的概念。
在她尽可能能描述的“前方”,飘荡着一个与其他网格部分完全不同的结构。
它是一个体积极为巨大的、蕴含巨大能量的所在。
雷雅甚至能感觉到那里传来的,奇异的、不属于三个维度以内或任何生物感官的微微“振动”。
它比恒星更明亮,虽然她不知道如何描述四维里的“亮” 的概念。
实际上,由于多一个维度,它远比整个三维宇宙更大,她这样想着。
仿佛触手可及,但飘渺之中却又相隔万里。
上一次,她没有注意到这个,但这一次有仪器的帮助,她在三维和四维的断面上交互的量子探测能力被放大了。
所以,蜂巢的确只有一个主位,而且——
蜂巢主位确实是空缺的。
但围绕着主位,有七个明亮璀璨的超级节点,其“明亮”程度低于“主位”。
其中三个已被占据。
她、乔格、苏尔梅特。
那么,还有四个空缺的席位。
乔格1号……它那疯狂的进化,也许就是为了占据其中一个席位……
但它是个意外,一个连苏尔默都未曾预料到的意外。
总之,在这里,在雷雅“看”来,空间不再是容器,而是一种可以被折叠和拉伸的流体。
那些光点和网格,与其说是存在于空间中,不如说它们本身就是空间。
而那个主位,它传来的振动并非声音,而是一种更本质的,定义了存在本身的频率。
雷雅感到一种源自本能的畏惧,但同时,在她意识的最深处,一种难以言喻的归属感油然而生……
0号是否在她之前感知到过这一切?
连接轰然断开。
像是从万米高空被猛地拽回地面,雷雅猛然睁开了双眼。
极大的消耗令她头晕目眩,她尽力维持正常的站姿,与苏尔梅特和乔格对视。
从他们的眼神中,她知道,他们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不止如此。
苏尔梅特的目光变得锋利无比,但那锋利之下,是一种混杂着亢奋与惊异的光芒。
“那是个蜂巢。”他紧盯着雷雅,声音冰冷充满压迫:“你隐藏了很重要的信息。你之前就见过蜂巢。是在深海。”
他不是在问问题,而是陈述。
他转而看向乔格,紫眸中闪过一丝讥诮,“她也没告诉你?”
苏尔梅特这句话像一根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破了密室中刚刚建立起的脆弱平衡。
雷雅感到乔格的身形不明显地一僵。
她不需要回头,就能通过他们之间尚未完全切断的连接,感受到他心中刀割般的失落。
在0号与他共享生死的记忆里,从未有过秘密。
然而,乔格只是抬起眼,绝对冷静地迎向苏尔梅特的挑衅。
“这是我和她的事,与你无关。”他的声音像来自遥远的深海。
他仍然选择无条件地站在她这一边。
雷雅的心脏一抽,向前踏了半步,几乎与乔格并肩而立。
然后,她抬起头,清灰色的眼瞳里再无一丝波澜,只剩下冰冷,她回敬苏尔梅特,“你隐藏的更多。你真的告诉你的老师关于你母亲的一切了?”
那双紫眸冷酷地凝望着她。
“不要吵了!”罗幕博士陡然发出一声咆哮,他清醒了,眼神中充满了痛心疾首,“我们明明是一个团队!”他注视着全息投影,控制住嗓音,“信号塔不够。”
密室陷入宁静。
罗夏还在沉浸地回顾,在全息界面上涌现的悖论性数据:几何结构无法在三维空间内闭合、维度溢出。他的瞳孔收缩,他真的观测到了数学上的不可能。
“我们还需要至少一个超级节点才能破解更多。”苏尔梅特沉静地说,眼眸也收起了锋芒。他看了看雷雅,但她似乎还在生他的气。
雷雅脑中瞬间闪过两个候选。
一个是狼群的Alpha,且不说他们还不知道它的身份,那也几乎是绝无可能结盟的敌人。
另一个么……
“海因烈.荣克不是普通节点。”雷雅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并简述了她在驱逐舰上对海因烈意志的试探,和与昆塔反应的对比。
苏尔梅特沉默片刻,眉头逐渐皱起。
“你不了解荣克。他极度自恋,也很能忍,姑且算战略家。但以他的个性,如果他真的有能力反抗,我逼供他时,他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范,除非……”他眼中凶光一闪,“乌诺,搜索皇家考察者号沉没时段的所有数据信息。”
乌诺的电子眼闪烁着,不再有任何情绪化的语气,而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机械音说道:
“发现异常。皇家考察者号沉没期间,其中一间实验室有14分17秒的数据空白。在同一时段,赫博教授放置在断肢样本旁的能量探测器,记录到一次无法识别的高频生物能量脉冲。”
“与非说,那根断肢在被捕获时,还能再生。”罗夏也反应了过来,他努力回忆道,“你们在甲板和空中战斗时,我独自在舰桥,当时,赫博教授截获了一条加密信息后,马上跟荣克少将耳语了几句。”
雷雅再联想到她从深海回来时,在甲板上闻到的那股既像乔格又像乔格1号,但又不完全属于他们任何一个的诡异信息素……
“明晚就知道了。”乔格冷冷道。
雷雅同样已作出决定,明晚的晚宴,看来是非去不可了。
第二天清晨,雷雅一打开卧室的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后退了一步。
门口,各式各样奢华的晚礼服盒子堆叠如山,几乎有她本人那么高。
一只淡粉色的触手从隔壁乔格的门缝里悄悄钻了出来。
它轻巧地打开并卷起最上面那条黑色的丝绒长裙,小心翼翼地递到她面前,简直像在祈求她的原谅。
“我没生你的气,你昨晚也没吵。”雷雅哭笑不得地说,“但你从哪里偷了这么多?”
触手瞬间变成了纯粹的乳白色,在她温热的脸颊上亲昵地蹭了两下。
她听到乔格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无奈的温柔:
[不是偷的。我不确定你的喜好是否和从前一样,你自己挑一件。]
“……搬进去吧。”雷雅抿抿嘴,轻道。
触手听话地将所有礼盒都搬进了她的卧室。
傍晚时分,当雷雅穿着那袭剪裁完美的黑色长裙走下螺旋楼梯,出现在壁炉大厅里时,三个穿戴正式的青年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水晶吊灯暖黄的灯光照出他们挺拔的身影。
一阵足以让空气凝固的寂静中,罗夏的手机乍然响起。
他满面微红地拿起一看,抬头时,惊诧地说:“是与非……她正在飞往圣诺斯堡的飞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