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白马准时在午时一刻前的一个弹指进了顺义门。满琦右手拉了马辔头,白马嘶鸣中气十足,必然是一匹劲健有力的好马。奔行本就急速,此时骤然拉了辔头,谢疏几乎要弹起来,好在身后那个人还有点良心,肯腾出左手来摁住她。
两人在付过商铺的摊子补偿费后,满琦坚持好人做到底,一定要亲自把谢疏送过来——现在看来是睚眦必报的猎鹰,一定要紧盯猎物的位置。
从上面下来的谢疏只觉得头晕目眩,满琦还幸灾乐祸地扶她下来:“还能走着进大理寺吗?”
谢疏恨恨地一把推开他,偏偏脚下发软,一时又走不上台阶,只得在旁边扒拉着一棵槐树粗糙的树皮喘了两口气。一边的满琦说了什么,耳边嗡嗡一片,她只能随意挥了挥手。
谢疏在内心叹息,自己一定要有马有房,最后走上抱得美人归的巅峰人生。
得了片刻宁静,旁边突然响起一个奇怪的女声:“请问姑娘是谢惊风吗?”
长安城的绿衣少女并不罕见,但是这是一位金发蓝眼,身着浅绿衫官服的外国少女。
谢疏的目光迷迷糊糊掠过对方那胸前的十字架项银链,金属镜面明晃晃地刻着主人的名字“苏拉”。
她的声音如同银铃一般动听,但是奇怪就在,每个字的音调都和官话不是一个腔调,好似一根断了线的珠子滚得到处都是。这位名为苏拉的少女又重复了几遍,谢疏在两耳的嗡鸣中勉强分辨出来这句话,刚点了点头,苏拉就握住银十字架,激动地说:“主啊,我会在长安终身侍奉您的!”
她一把扶起这个头晕目眩的新人:“我们得快一点,孙公要在午时一刻见到所有人!”
还没来得及提问孙公的身份,进了大理寺,只见得官员们步履匆匆,神色凝重,“孙公”、“新人”、“小将军”这几个词语充斥在廊下。
孙公想必是一个人物了。
廊前是一个水池,一个灰衣人正在弯腰刷鞋。
“这是门房,常年鞋子沾了泥巴,所以大家称呼他泥巴门神,但是为了表达尊敬,去头留尾,尊称门神。”苏拉为谢疏介绍,“已经考了十年,千万别去招惹。”
谢疏了然,能常年沾染了泥巴还要被尊称为门神?在大理寺这样的重狱之地,能考十年的科举,必然不是等闲之辈。门神右手拿着一枚青竹块生硬地剜掉自己鞋子后跟的泥巴,用力过猛,往边上一压,竟然将一块沾了稻草的泥巴甩到了不得了的地方。
但是他看到来人,却突然脸色惨白——一个官员的深绿色衣衫下摆遭了殃,廊下几个绿衣官员也都噤了声。
“高司丞!”他惨白着脸站起来,一时手无足措。
被沾了泥巴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身形瘦高,最引人瞩目的是突出的眉骨,眉毛位置却远高于常人,几乎到了额头上。
据说他为了“高门楣”,曾去庙中求得佛的指示,狠下心剃去了自己原本的眉毛,去街头重新纹了高于眉骨的眉毛,果然获得了官位的升迁。久而久之,周围人称呼他为“高门楣”,大名“高枚”竟然慢慢不被人提起。
而这位高门楣,就是谢东部三院的司丞,也就是苏拉和谢疏的直系上司。
入职多年的高门楣已经见识过大理寺各种鸡飞狗跳的事情,对这群人已经见怪不怪,但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没了衣服换,他左手的文书被捏出几道不均匀的纹路。
他忍不住将手里的文书往面前的灰脑袋上狠狠一拍,大骂道:“每日都是黄泥巴的靴子,今日又是犯了什么癔症?为了见孙公?刮了泥巴也不见得能一次考中!”
这一拍惊动了柳树上梳毛的黄莺,叽叽喳喳地飞起来,抖落下几条轻飘飘的柳絮。
又是孙公。而这个高门楣竟然能对门神破口大骂,那更是大有来头。
苏拉还没来得及和谢疏介绍这位“大有来头”,高门楣已经转过来怒斥她:“你是去波斯接人了吗?现在几点了?”
横飞的唾沫沾到了苏拉的十字架上。用帕子擦了半天十字架,苏拉只能用她滑稽的外国腔调回应:“孙公说午时一刻。”
高门楣又抽了一下苏拉可怜的脑袋:“孙公说午时一刻,做下属的自然是午时就得在这候着!”
头上立了几根乱糟糟的金发,苏拉瞪大了她水蓝色的眼睛看着银十字架,虔诚地回答:“主那时候说她马上就到。”
“都这个时候还问什么主!”高门楣把银十字架从少女手上用力抽出来,皱巴巴的文书“啪”的一声往她手里一拍,“下次若再犯,你就回波斯去找你的主!”
他这不带喘气地骂完,骂了苏拉,自然也想给一旁的新人谢疏一个下马威。
谢疏却挂起毫不关己的表情,仿佛自己是误入大理寺。这样的表情让高门楣咬牙切齿,下定决心之后绝不让谢疏在自己手下好过。
这不是一个好上司,东院三部更是大理寺的火坑部门。这是谢疏进入大理寺明白的第一个噩耗,也是她围城公务员生活的开始。
*
大理寺,北议事厅。
漏刻博士瞧了一边的漏壶,在滴答滴答声中报时:“午时一刻!”
在最后一滴水绽起水波纹时,收拾得人模狗样的谢疏终于跟着苏拉和高司丞出现在了门口。除了青衫底沾了几滴水,从上到下,已经被苏拉收拾得服服帖帖。数十双眼睛盯着这个新入东院三部火坑的可怜公务员,一时竟然没有人有任何表示。苏拉似乎很想张嘴,但是最后她只是握着银十字,低头看着自己靴子上的泥巴。
这些目光里有下流的,也有好奇的,但是更多人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交头接耳。其中后排一个黄牙狱卒的目光显然不是正常的凝视,谢疏倒是坦坦荡荡地对视回去,那人知道自己想法见不得光,被谢疏看得又畏缩回去。
短短几个弹指,谢疏注意到坐在一旁的东院三部的狱史几人已经换了几次茶了,高司丞扭过头去怒目圆睁:“没见过世面吗?”
为首的一个姓马的胖子为难地回答:“我们部平日里不见得有——”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高门楣的眼神盯得噤了声。一个黑白发夹杂的老人问道:“不见得什么?”
谢疏这才注意到,他的声音和白发的年纪不同,非常年轻。
苏拉介绍:“那是焉义,年纪不过而立,却已经有了白发。”
大理寺六位司丞中最出色的两位是西院一部。一部的焉义破案效率奇高,其人性格豪爽,虽平日行事严苛,但是极具才能,不少人猜测他很有可能是下一任大理寺正。看来年纪轻轻已经白发的焉义是大理寺为数不多有真才实学的人。
一位叫王茫的狱史殷勤地接嘴:“兄弟几个平日里没有进议事厅开眼界的机会,今日多亏高司丞。”
高门楣倒很高兴,问王茫要了名刺,此时一股香甜的异香自后而来,谢疏还没来得及转身,一个如瓷器般清脆的女声在背后响起:“请让一让。”
所有厅中坐着的人都齐刷刷地站起来行礼,只听得地面和坐具的刺耳声。高司丞暗中拉了谢疏一把,对方也会意地闪到一边行礼。让六位司丞同时行礼,必然是大理寺正沈遥。
大理寺少见如此浓妆艳抹之人,浓妆遮掩了她接近而立之年的面容,那双丹凤眼又黑又亮,眼波一转,就仿佛可以勾了人的魂魄。她的声音很动听,若是高歌一曲,绝对不输平康坊的歌女。
此人擅长调香,调出的“遥香”据说十步之外都能闻得到。
沈遥也回了礼,打量了一番谢疏:“东院三部之前走了一个录事,高司丞说年轻人正好去历练一番,想必你就是铨选的新录事?”
谢疏还没来得及回话,高司丞已经掐准时机,趁机谄媚,看到她那怪异的耳饰,当众厉声责备道:“做录事就要有做录事的样子,把这花红柳绿的玩意取了再进来。”
沈遥抖了抖绯色的长衫上的柳絮,只是温和地笑道:“年轻人打着玩,不碍事。”
谢疏敏锐地意识到了,这其中没有自己插嘴的余地,而高门楣正在给自己下马威。
高门楣果然接到:“沈司正说得是,年轻人尚且缺少历练,还不知仪表的规矩。”
沈瑶赞赏地点点头,迈着轻盈的步子往座次去了,腰间的银鱼袋闪着得意的光。
这两人一来一回地唱和,高门楣恶毒而锐利的目光,就像是响尾蛇的眼睛,仿佛在看谢疏到底能怎么找回面子。
半只脚进了火坑的谢疏浑身不自在,但是她还真准备了可以反击的物件。她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份加了官印的文书: “刑部联合礼部准许的文书。这叫定魂幡,定魂用的。”
此话一出,那几个沉思的司丞也被吸引了注意,大理寺隶属刑部,越级拿出这样的凭证,确实不简单。谢这个姓氏,往高处想可能是王谢的后代,这可不是普通人能接触到的门第。
连刚才对谢疏露出下流眼光的狱卒也战战兢兢,小小的谢疏竟然是王谢的后代?自己岂不是得罪了不得了的人物?
高门楣见自己立威的高台轰然倒地,飞快地瞟了一眼刑部的文书,只好铁青着脸带她去一边坐下,期间勉强一句场面话:“咱们部门人不多,谢录事自然会熟识,我就不一一介绍了。”
苏拉走到一边战战兢兢地为沈遥呈上了谢疏的凭证,沈遥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谢录事如此谈吐不凡,想必是钟鸣鼎食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