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布衣之家,文书是按吏部对古越族的要求开的。”谢疏非常谦虚谨慎地回答,“王谢的关系实在不敢断言。”

    原来是南方古越,但是也没有说死到底是不是王谢。沈遥一听,低着头拨弄她的新蔻丹,不再对此多做言语。

    只有焉义又多打量了谢疏的坐姿几眼,却并没有别的动作。

    又过了一刻钟,这位大理寺都在等待的孙公,也就是孙伏伽终于出现了。

    他身着紫衫,颧骨高耸,满脸皱纹,发须花白,但是眼睛却非常年轻,脚步雄健有力,仿佛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卿。

    这位大唐第一位状元,历经贞观之治的良臣,如今身居大理寺卿之位,但是精气神还像是十八岁的状元郎,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少年意气。所有人都肃然起敬——除了沈遥。

    谢疏注意到她只是有些轻佻地行了礼,就略略直了身,在青蓝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怎样的地位才能压过一代贤臣?

    众人还没来得及坐下,一位绯色长衫,不苟言笑的姑娘突然领着一个朱色衣衫的少年进来。

    苏拉小声为谢疏介绍:“这是易问,是孙公的得力助手。”

    姑娘是大理寺少卿易问,看着不过十六七岁,又瘦又小,睫毛尤其长,垂下眼像是波斯民间的布偶,却已然接近而立之年,她腰间配了一把金银相接的长剑,坊间称为“黄金剑”——据说是太宗为彰其九成宫事变,以一人潜入突厥群中获得关键情报。

    易问高声道:“我已将小将军带到!”

    小将军?谢疏看到一旁的高司丞也闪烁着欣喜的目光。

    一个朱色衣衫的少年进来后,地面上的日光也一寸寸近了。以焉司丞为首的司丞都坐得笔直,眼中无不闪烁着欣喜,连沈遥都不看她的蔻丹了。

    有看这小将军昂贵的半臂衣衫的,有对他那衣衫的颜色暗自感叹的,也有姑娘看着他的相貌挪不开眼睛。

    谢疏觉得稀奇,看来还有高人。她秉着呼吸,期待地往左偏了偏头,看到这人配了反曲弓和刀子,可是熟悉的狩猎纹让她顿觉不妙,恰好和高人对上了眼——耳边又是金戈相接“叮”的一声。

    更不妙的是,高人冲她一挑眉,显然是认出了她来。

    也许是出身高贵,父母恩爱,满琦给谢疏的印象就像是在日光里晒了八百年的太阳花,走哪里都带着一种本人就是天下第一的自信。

    走的这短短几步路,那步子迈得二五八万,硬生生给人一种凯旋而归,接受夹道相迎的错觉。毕竟这人确实是有夹道欢迎的资本,父母恩爱,兄长在沙场建功立业,本人十六出征一夜成名,后来屡建奇功,突厥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

    在长安提到这个名字,大多数人想到的是他母亲卢燕,早年随平阳昭公主出征,是少见的前朝女将。父亲满江树官列右骁卫大将军,如此显赫的家庭背景,仕途自然是一帆风顺——所以本该驰骋沙场的年纪,怎么又归来踏入大理寺这样的地方?

    这口气是憋不下去了,谢疏只能坐正身体,有模有样地学苏拉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又双手合十。

    苏拉讶异地看着她画十字:“你也侍奉主吗?”

    连景教教义都没看过的谢疏真诚地回答:“主如果能保佑,我今日之后就去天天侍奉。”

    孙伏伽向满琦一一介绍沈遥和六位司丞。沈遥显然深谙自己的过人之处,左手把耳边的头发抚了一下,站起来起了一丝媚笑。

    但是满琦没有笑,只是规规矩矩地向她行礼,她这笑显然是僵住了。

    在介绍到三部高门楣这里的时候,孙伏伽说道:“东院三部常年缺人手,司直和评事流动严重,今日还新来了一位新的谢录事。”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竟然一眼就认出了谢疏,对她微微点头示意。能让孙公一眼认出来的人不多,其余的官员又一次开始对谢疏的身份开始揣测,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边的满琦仿佛已经翻篇了之前的事情,也冲她弯了弯眼,站得比高门楣还像司丞,整个人举手投足从容不迫,看得谢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高门楣用手肘推了推不识时务的这个新人,示意她也微笑以示友好——于是见不得满琦浑身散发光的谢疏只能挤出一个可怜的微笑。

    “谢录事是怎么到了东院三部?”满琦问道。

    谢疏显然不愿多言,答得一板一眼:“吏部铨选。”

    “我有一事想要请教,若是谢录事当街看到有人偷窃财物,是否会以身执法呢?”满琦虚心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伸手不打笑脸人,谢疏咬牙切齿地给出标准回答:“舍生取义,我等青衫义不容辞。”

    “一见谢录事,我只觉得情投意合,心有灵犀,恍若伯牙遇子期。”他双眼深情地看着谢疏,撩了耳边的红罗带子到耳后,好似真的对这位新同僚惺惺相惜,“今日在西市一见,谢录事舍生取义,竟然无惧刀剑,将我的钱袋从贼人身上夺回,实在是感激不尽。”

    明明是袖手旁观的事实,被他一说好似荡气回肠,可悲可泣。不配德的谢疏在众人的目光中,就好像见不得光的妖怪也能在太阳的照耀下莫名位列仙班。

    众人纷纷讶异,又看到满琦上前一步,对着谢疏像是要以身相许:“我对谢录事那身手倾盖如故,所以我决定追随谢录事在三部为民除恶!”

    司丞无不愕然,小将军仗打多了,脑子简单,以为官场如战场般建功立业。谢疏瞟到后头的王茫则是和狱卒们挤眉弄眼,无不暗示着男人见着漂亮女人就走不动路那回事。他这番滴水不漏的说辞无话可说,以后的日子是如履薄冰,一眼就能望到自己被大理寺回到白身。

    全场唯一兴高采烈的高门楣显然是抱紧这个脑子不太好的大腿,他上前一步激动地问道,“满小将军的意思是?”

    “我愿意从东院三部录事做起。”满琦一副吃苦耐劳的模样,深明大义的模样,“切忌一步登天。”

    在场人无不为少年这番谦逊有礼的话惊叹,只有谢疏被他看得心乱如麻,满琦的眼神闪烁的不是所谓的追随——而是狼想要剥羊皮,债主见了冤债的兴奋。

    “高司丞,他初来乍到,你要多帮帮他。”孙伏伽眯着眼,温和地拍了拍少年的后背。

    高门楣本对他的身份有所顾虑,这番话下来,只对这位青年佩服得五体投地。毕竟一旦得了满琦,那这位官员马上就能身着紫服,佩金鱼袋,迎娶公主,少走三十年的吏部铨选的弯路。

    求贤若渴的高门楣殷勤地引着他坐到自己身边:“满小将军——”

    “满录事。”对方谦虚严谨地纠正他,毫不客气地坐在麻木的谢疏旁边,“今日入了东院三部,便不再是满小将军。”

    得了满琦,高门楣的眉毛终于不和幞头融为一体。他春风得意一回,于是频频转过头去和焉义交接目光,想要看看他难得灰土的脸色。焉义虽然失了千里马,但是并不给这个得势的小人一点炫耀的机会,他并不愿意施舍一点余光,只是紧紧追随着孙伏伽的身影。

    谢疏将这二人的动态尽收眼底,于是问苏拉:“平日和焉义他们西院一部关系如何?”

    苏拉尴尬地摸了摸十字架:“紧张的父子关系。”

    谢疏大吃一惊:“这高司丞和焉义?”

    苏拉解释道:“他们西院一部是父,我们是子。”

    明白了,这个火坑在大理寺地位低得可怕,难得让高司丞今日春风得意一回,满琦选了这个部门简直是羊入虎口。

    在官场,一旦有空降的捷径人员,那么普通官员必然会承担更大的压力。出于自身的考虑,谢疏难得多管一次闲事去悄声劝导满琦:“换个部门吧,这是火坑。”

    满琦一口回绝:“偏向虎山行。”

    谢疏对于这样的满腔热血少年无言以对,只能又坐了回去。

    大理寺卿平日工作繁忙,因此大多数事物由少卿易问代为处理。今天召集一屋子的人,明显是有大事宣布。

    说来说去,还是太宗起居注的遗失。

    十年前,前朝罪臣侯君集勾结前朝太子暗中叛乱,想要效仿太宗的玄武门事变,因此偷窃记载着事变的起居注,想拿起居注作为免死金牌要挟太宗,哪知道这起居注不翼而飞。最后因女婿贺兰楚石突然反水告密,叛乱胎死腹中,侯君集几乎满门抄斩,连玄武门事变的起居注也一并消散在铡刀之中。

    被偷窃的起居注据说是写在两页纸上,不多不少,写的就是玄武门事变的前因后果,大理寺做梦都希望接到民众举报这两张纸被哪个大胆刁民给用来当柴火烧。

    前朝禁忌本不该如此大作干戈地搜寻起居注,毕竟是血淋淋的弑兄证据,但是近来突厥暗潮涌动,更有暗桩回报突厥手上有一页起居注。

    陈国公侯君集是靠斩杀突厥上的凌烟阁,断然不可能去和突厥勾结叛乱。但是这说不清道不明的起居注竟然落在了突厥手里,很难不让人想到当年未遂的九成宫事变。

    如今刑部联合御史台和大理寺再次寻找这两张纸的下落,三部同台会省,正是所谓的大案件。

    听到这里的谢疏的嘴角勾出了一个微笑的弧度,九年之后的风暴马上就要席卷长安,这次谁又能全身而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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