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再大的案件也落不到我们头上。”苏拉安慰谢疏,不必为此忧心。
散会后,谢疏终于跨进了门槛斑驳的东院,高门楣为他们解答:“我们东院三部的唯一任务就是解决其他部门的后顾之忧。”
满琦猜测道:“后勤?”
“这等美差轮不到我们东院三部,我们只需要解决长安城民众最困扰的一个案件。”高门楣朝这两个新人语重心长地解释道,“永平坊的一座宅子。”
谢疏听到“永平坊”不由得想到今中午的那双麻鞋,那个人带着点鼻音哀求她——
“大理寺报官多次,始终无法查明。若不是走投无路,实在是不会叨扰谢录事。”
“上天入地的都请过了,实在是不管用。”
紧接着,高门楣又补充道:“一位刘姓老翁的宅子,说是闹鬼。这个宅子确实是闹了几起命案,说不清道不明。我们东院三部都查了两三年,一无所获。”
今天出门绝对不是黄道吉日,先是鬼宅求卖,再是遇到满琦,最后一脚踏入东部三院火坑,霉运接二连三找准了人。
不过高门楣并不打算让两个新人插手:“二位先把文书理清楚,等过一段时间后再外出勘察。”
*
谢疏不顾礼节,紧紧跟着苏拉进了录事房,坚决不和满琦同行。
满琦对此一笑而过,倒是悠悠然走在二人身后。
录事房后边布置的是层层叠叠的书架,上面挤满了文书档案。临着窗边,两张樟木桌子面对面地摆放着,窗沿处还养着一盆生机勃勃的吊兰。
在后边靠墙的地方,竟然还有一张榻。
所谓录事,不过是受事发辰,勾检稽失。也就是接受别的部门的移交案件时间,同时负责案件的调查结果是否符合流程规范——也就是保证办案的质量。
谢疏走上前去,刚碰到就发现桌子腿高低不平,整个桌面晃动得厉害。桌面上划痕众多,看得出来有刀剑的痕迹。
她想移动一下桌子左上角的砚台,一拿起来,发现有人在左上角刻下了两个小字“快逃”,哆哆嗦嗦的笔迹,看得出来前任录事的心理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
看来自己考了半天,上的不是岸,更像是下的地狱,砚台又被悄无声息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满琦显然听到了声响,拿起桌子上的一本鬼画符的牛皮本,蹲下塞到谢疏脚边的桌腿下面:“你们鬼宅那个案件跟进几年了?”
苏拉看着这位爷接地气的行为,只能窘迫地回答:“有两三年了。”
“前任录事每日做什么?”
“他之前一个人在这个屋子里,每天就泡茶,然后对着那盆吊兰自言自语。”苏拉回忆了一番,“后来年纪到了,告老还乡,录事这位置就空了下来。”
“苏拉主簿,”谢疏听着这段对话,终于问出了她从进门就想问的问题,“咱们东院三部的经费很紧张吗?”
苏拉白皙的小脸涨得通红:“经费是由沈司正拨下来,按照每个部门的课绩来算的,三部一般最少。”
“所以录事做什么?”谢疏疑惑地问道。
“高司丞说,一个人做事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部门录事一般帮忙写文书。”苏拉终于长吁短叹,“其实写的是其他部门的文书,上一任录事上了年纪,几乎他的事情都是我在帮忙——只有主知道我是怎么能流利地写出官文格式。”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谢疏大概也能想明白,经费紧张,所以高门楣打算从中补贴。文书这类档案,除了留案底以防翻案,几乎没什么别的用处。其他几个部门大概是调了人手去冲破案的课绩,这样的文书活没空做——东院三部自然而然地就接下了个活。
苏拉主事倒是轻车熟路地拿起一张帕子,帮谢疏擦了擦桌子上的灰:“这些划痕不用在意,隔壁那几个部门的录事每次截稿日都会提着刀子上门,难免留下点痕迹。”
满琦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看着干干净净的茶壶问道:“咱们录事房一般喝什么茶?”
苏拉觉得这位爷是精准踩雷:“白水,所以我们三部还有个名字叫三白部门。”
这大概也是马横刀等人在议事厅狂添茶水的原因,毕竟自己部门经费紧张到喝健康的白水。
她瞟到后面那张榻,突然喜上眉梢:“那张榻是用来休整,毕竟有时候公务繁忙。你们要是觉得这个榻硬,可以去我那里,我最近新买了榻。”
精神失常的下属,接私活的上司,一个人还得干几个部门的活,除此之外还要加班,这可怜的主簿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能把这种事情说得这么正常的?
谢疏现在心里也只有桌子上那两个字:快逃!
白水,白干,白忙活,不愧是三白部门。
三除五下收拾好杂碎物件,三人在东院三部转了一圈,却看到狱卒们三三两两去门房那里挂了换班的牌子。
苏拉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大理寺东院的门房已经备考了十年,千万不要去轻易叨扰。”
十年都没能上岸的门房是一位永远鞋底沾了泥巴的中年人,不知姓甚名谁,大家都喊他门房。门边那几个狱卒下流的讨论,无非是哪个平康坊女人的腰肢软或是哪个寡妇围墙上又掉了几块砖。
她又小声补充道:“要想从狱卒那里获得好处,最好的方法就是酒和狎妓,二位务必要恪守道德,之前有个录事听说和那边的黄牙狱卒不清不白,最后弄出了一尸两命。”
三个人在门边换了牌子准备归家,之前厅堂里那个大胆的黄牙狱卒竟然走过来和苏拉搭讪,满身酒气,笑着露出他的黄牙:“苏拉主簿,你这新人长得比我昨天睡的那个还带劲。”
苏拉站上前把谢疏挡了挡:“这位大哥你喝多了,那边几个过来扶他一下!”
哪知这个黄牙狱卒发了狠,把苏拉往旁边一推,就要往后面的谢疏扑过去:“扶什么扶?老子今天就要这个新来的——”
话音未落,他的手腕被一只布满茧子的手按住了,面前这个八尺有余的大美人亲切友善地说道:“感谢大哥赏识,但是我已经心有所属。”
谢疏惊讶地看着这个朱色的背影挡在自己面前,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
这个身着朱色衣衫的大美人对着那个黄牙狱卒继续说道:“不瞒你说,我相好当年也说我龙章凤姿,她见了就走不动路。但是只有洁身自好的男人才能吸引女人的目光,强扭的瓜是不甜的,就算能看杀卫玠,这种感情是譬如朝露。”
一开口就是那个花孔雀,谢疏弯着腰在边上捡了一个长木棍,在地上颇有节奏地一戳一戳,继续观赏这场好戏。
这黄牙狱卒被痛得酒醒了一半,对上满琦眼底的寒光,不由得往后一退。但是他又不甘心地张嘴说了一个“我”,满琦又把另一只手卡在他的腰上,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大哥,年少轻狂想一想满楼红袖招,年纪大了还是收收心,没有哪个女人喜欢人老珠黄的男人。咱们回家从沐浴熏衣做起,就算人老珠黄还是有机会得到美人的青眼。”
黄牙被他这闪瞎眼的男德言论弄得晕头转向,反驳道:“你这种小白脸算什么男人?”
黄牙说完还觉得不带劲,正想大吼一声,哪知道满琦还没来得及出手,一旁的谢疏已经拿着木棍往他的腿间狠狠一点,那半醒不醒的酒全都痛醒了,一下子站得笔直,额头上的冷汗肉眼可见地冒出来,脸更是痛苦地扭曲成一团,他指着谢疏:“你这个蛇蝎妇人!”
谢疏冷冰冰地回答他:“你现在还能算男人吗?”
黄牙吃痛地想向她扑过来,哪知道谢疏又“哐”地一声用木棍狠狠敲在他的膝盖骨头上,他被迫跪在地上,一抬头就看见谢疏用蔑视的眼神看着他,在谢疏的木棍点到他的心脏的时候,他终于脸色大变,求饶道:“谢——谢录事!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今日无心之举,有所冒犯。”
“听说你搞出了一尸两命?”谢疏的木棍移到了他的眼角边上,“你这眼睛只会狩猎美丽的女人,不如挖去。”
黄牙终于被谢疏的话吓得底盘不稳,尿了裤子淅淅沥沥,一旦残疾自己就会被逐出大理寺!再也端不稳铁饭碗!
他连忙求助一边的苏拉和满琦:“苏拉主事!满小将军!二位行行好放过我吧!”
门边的王茫等狱卒也见风使舵地前来劝架,最后在一众人的拉拉扯扯之间,谢疏浑水摸鱼地又踹了那个黄牙几脚,而满琦不小心折断了对方的左手腕骨。
但是黄牙也不敢吭声,只是夹着满琦的那声“滚”在兄弟的簇拥下屁滚尿流地走了。
谢疏嫌恶地把木棍丢到一边,只听得满琦一脸崇拜地对她说道:“谢录事出手非凡,在下——”
话没说完,只听得门房敲响了钟声,这是下班的声音。
谢疏连忙打断这位朱色衣衫的大美人:“长安宵禁早,我先走一步。”
*
东院三部第一次飘出了茶香,原来是满琦不食肉糜地从家里薅了几大箱茶饼过来。
只听得苏拉感激涕零地接过茶饼说道:“我再也不用去蹭西院一部的茶水了!”
整日酒肉穿肠过的狱卒们昨日怂恿了黄牙前去挑衅,正担心被报复,哪知道满琦也为他们送了茶饼,这群杂碎纷纷从黄牙倒戈满琦,选出满琦派代表马横戈作为他们的新头目。
连最不好惹的门神都接受了茶饼,并且和狱卒一起尊称满琦为“二爷”。
满琦就算身着压了顶头上司的绯色衣裳,但是送茶这招一致赢得了东部三院的民心。
谢疏对此毫无波动,只因她的杯子里还是白水。
高门楣看着谢疏的杯子顿感疑惑。满琦来东院三部明显是为了谢疏,连带着他现在看谢疏都顺眼了许多,于是提点她:“女人的花期就这两年,你要是想高嫁满小将军,最好主动些。”
谢疏和他对视了一会,终于开口:“司丞多虑了,他有相好。”
高门楣虽然没听说过满琦成家这回事,但是教导之心按耐不住:“哪个男人不多情?趁着他对你有新鲜感,教你一招必杀技——奉子成婚!”
恰巧一股安息香进来,高门楣又点头哈腰地打了招呼,退出去前还对谢疏挤眉弄眼,不知道的以为满琦才是这个部的司丞。
打发了高门楣,满琦像个贤惠的新进门媳妇,拿开水给谢疏把茶杯洗得干干净净,又吨吨吨填满茶水,最后规规矩矩地去一边把香炉里奢侈的安息香点上。
谢疏一闻这金贵的茶香味就知道是径山茶,她正想冲不知柴米油盐价格的满琦锐评,人手一包径山茶简直是暴殄天物,但是看到他转过头来那如狼似虎的眼神,全身发麻。
而满琦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