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然曦将门推开一条缝，隔着门缝，低声询问：“你好了吗？我可以出来吗？”
“嗯......”徐希辰抬眼看她，浓密长卷的睫毛上仍挂着水雾，双眼通红。快速起身走到她身边，伸手扣住她的手腕：“过来坐......”
两人紧挨着坐在沙发上，徐希辰轻叹口气，喑哑着声音：“然曦，很抱歉，刚刚我没控制好自己......”诚挚的道歉并注视着她。
“以后别为不相干的人和事难过，这种小事情，不值得你如此......”
“你凭什么轻易断定你就不是我最要的人呢？”
“对于你，最重要人的应该是你的父母、亲人、朋友，也只有他们值得你放在心上......”
“疼吗？我可以看看吗？”赵然曦死死咬住嫣红的唇，用手指了指徐希辰的腿。
徐希辰垂眸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裤腿，发丝挡在额前，眼底是一片乌青，薄唇紧闭，疏离淡漠，不言不语。
见他没应答，赵然曦知道这是拒绝。他的世界，自己终究还是没能进入，连入场券都没拿到......
“哥哥，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伤口严重不？需不需要去医院？”
“不用，我自己就是医生......”
如今尚且如此，当年的他该是何等的绝望？痛彻心扉，生不如死......
赵然曦低下头，手从他的袖口转为拉住他的手臂，微微用力，表情分外慎重道：“哥哥，疼要说出来，小病要早治疗......”
“别说什么男人有泪不轻弹那套，现在不流行了，现在都流行“妈宝男”、“凤凰男”，哥哥应该与时俱进......”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惜命的人才能享受到继承家产的红利......”
什么都能扯到继承家产上，这是穷到一定地步了吧！徐希辰伸手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听着她不着边际的乱扯，嘴角扯出一个弧度：“越说越离谱，说话要会抓重点......”
“我想一直陪着你，这是我的重点。”突兀的，响亮的声音在夜晚的房间里回荡，徐希辰的手停滞在她的头顶，耳畔回响的就是这句像宣誓一样的话，整个人回不过神来。
“我说，我想一直陪着你......”是对他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入场券没拿到，那就再努力一些......
任她在自己身边自言自语，被拉住的手臂处泛热。因着残疾带来的羞耻感正一点点被洗刷，心情明朗起来，万物皆有裂痕，那一定是光照进来的地方。此刻，这道光不就一击即中，正中要害了......
明亮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色彩。徐希辰的表情变了又变，从不可置信到紧张、不知所措，收了手，转过脸不看她。
良久，双手十指交错，大拇指相互摩挲，酝酿着慢慢开口，声音苍凉压抑：“从前，人人都说我徐希辰是天之骄子，出类拔萃。可你也看到了，现在的徐希辰......”
跌落尘埃？狼狈不堪？一无是处？亦或是？这样的徐希辰有什么资格让你一直陪着？
“现在的你怎样？”
“冰箱里有牛奶，去喝一杯，早点休息吧......”徐希辰声音沙哑，强压下所有的情绪，带着淡淡的忧伤。
久久不言，赵然曦蓦地抬头靠近，鼓足勇气，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想下一剂猛药：“索性睡不着，不如给哥哥吃一剂安定吧......”
帅气在眼前放大，高挺的鼻梁，薄而俊俏的唇，如晨曦璀璨的双眸，辨识度极高的脸......好看得一塌糊涂，还有他的气息，越来越近，近在咫尺，渴望尝一尝觊觎已久的味道。
徐希辰没料到她的举动，整个人仿佛被定住。赵然曦却在最后关头压住了躁动，即将贴在一起的头侧开，落在他的左肩上，紧紧抱住，男生结实的身躯一震。
爷爷常劝导自己：情深不寿，慧极易夭。凡事浅尝辄止，中庸大吉，此为赵家家训。可注定出情种的赵系根脉，事与愿违......
赵然曦抬手轻轻拍着徐希辰的后背，生涩的，温柔的，极具安抚之用。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最开始凑过来的唇，她的举动，她心底的想法，传达出的意思，徐希辰一清二楚。
紧贴着自己的柔软，好闻的味道阵阵传来，像糖果一样甜到心坎儿，让人沉溺、沦陷。温热甜腻的刺激下，徐希辰大脑轰的炸开，瞬间清醒。
“哥哥，我想做你的安定......”赵然曦再次郑重强调一遍，语气坚定无比。
由心而生的情愫以横扫千军之势攻城略地，土崩瓦解，兵败如山倒......徐希辰在理智尚未完全湮灭之前，努力将她扶正，站起身，背对着她。
“够了，刚刚你都看到了，我再说一遍，别在我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了，我不适合你......”
徐希辰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说过这般决然的话了，经历过生死离别，经历过命悬一线，亦独自熬过“嘲笑、怜悯、异样的眼光、背后的议论纷纷......”
早就习以为常，心如死灰，死水一潭......所有的防线却在此刻崩塌，内心波涛翻涌。
“哥哥，我想问一句，你口口声声里的这种人，又是哪种人？”赵然曦见不得他如此贬低自己，不肯退让。
“残疾人......”
理智与感性相互拉扯，也想将这份美好据为己有，也想从万丈深渊里得一次救赎，可断腿之实，云泥之别，当真“配不起”......
“心理、生理、人体结构上，某种组织、功能丧失或者不正常，全部或者部分丧失的一类人的统称。”徐希辰音色清冷，表情决绝悲怆。
很多时候他会想，是不是曾经的徐希辰太过一帆风顺，才需要用后半生补偿。天道轮回？过犹不及？时也命也，人得认命。
“哥哥，我不许你这样对自己......”
赵然曦深吸一口气，继续反驳道：“你已经用了七年为它买单，足够了。今后能不能勇敢些？你说“人得认命”，可也有很多人说过“我命由我不由天”不是么？”
“难道真的要我在当年帝都的那条高速上同样经历一次车祸，失去一条腿，才算同甘共苦？才能真正被你接纳吗？”
徐希辰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番话，震惊不已。自己这样的人，何至于让她如此？
“说这些，有意思吗？”
“Of course，无休止的内耗有意思吗？我不想你再继续内耗下去了，毫无意义就该及时止损。你说：我最重要人的应该是父母、亲人、朋友，也只有他们值得我放在心上。可在我六岁时，本该是最重要的父母亲手将我送去了澳洲，十几年不闻不问，只为成全他们的偏爱，他们最爱的人从来就不是我。至于亲人，今年年初我一个人在澳洲的医院看着爷爷奶奶相继离世。只有朋友，相依为命，算是仅剩的最重要的人......”
“哥哥，我这么惨，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吧？对了，我还不聪明，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比你更惨，可你看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相信我，人生没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徐希辰几近于落荒而逃，关上门独坐在黑暗中，漆黑一片，难见曙光。困顿于过往，“逝者已逝，往事不可追，活着的人就该好好活下去......”是他们的遗愿。
可人就是这样，道理都懂，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许久，徐希辰的手机有提示消息划入【哥哥，我喜欢你，从来无关残疾与否......】
我对你，从来不是浅浅的喜欢。千里冰封，我该如何一步一步走进你的心里呢？
徐希辰在她的真诚和喜欢里溃不成军【然曦，当年在帝都高速的那场车祸里，我失去的不单单是一条腿，还有挡在我身前为我而死的慕彤，因愧疚悔恨离世的爷爷......】
你们都想让我放下，亏欠两位至亲之人的生命，隔着生死黄泉，徐希辰如何敢原谅自己呀？
夜夜入梦，却不是什么好梦。我这种人，哪里值得被喜欢呀......
星星点点的光亮，却不足以照亮他“残疾”的荆棘之路......
七年前，帝都的高速上，徐希辰开车带着慕彤遇上了极端天气，罕见的大暴雨几乎吞没了所有的可视范围。徐徐前行，一辆失控的车直直撞了过来，慕彤护在他的身前，血肉模糊......
一名最优秀的医生，一条鲜活蓬勃的生命，一位爱自己入骨，而自己却浑然不知的姑娘......
黑暗里颓然里自骂一句：“徐希辰，你算个什么东西......”
在车祸发生的三天前，他们刚同时拿到了保送留学的名额，她说：“希辰哥，我们要成为最优秀的医生......”
徐爷爷自觉愧对老战友一家，抑郁而终......
手机被紧紧攥住，指节用力到发白，赵然曦用手抹了把脸，早已是泪流满面。双手抱膝，眼泪大颗滚落，砸在膝盖上，生疼。呜咽声压制不住，哭得难以自控。苦难呀，真是人生的炼金石......
赵然曦想到了很久之前读到的一句话，借花献佛【让花成花，让树成树，把徐希辰还给你自己好吗？】
中了蛊一样执念的人，现在就站在自己眼前，可却将自己拒之千里之外。世间人潮涌动，沧海桑田，四季变化，我就只想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过得好不好......奢求更多一点儿，想让你也能喜欢上我，非我不可......
在绝望的暗夜里，有人把眼泪藏进月亮里，有人却攥着希望等待破晓。
他走不完南湘的大街小巷，她亦走不进他的孤独与过往......
辗转浅眠，第二天不约而同顶着两对黑眼圈。一夜没睡，此时赵然曦软绵无力地躺在床上，提不起劲儿。
徐希辰坐在客厅阳台上看了一夜的医学文献，也守了她一夜。脑海中反复回荡的都是她昨夜的话，看起来集万千宠爱的姑娘让人格外心疼。不用坐诊，不用手术，不用治病救人......睡不睡得着，也无关紧要了。
早晨八点，“然曦，起床吃早饭了......”
“哥哥，我不饿......”沙沙哑哑的声音，没了往日的活泼轻快，有不少生气的成分。
徐希辰思索着该如何解决眼下的难题，如何将她哄好，如何劝她离开......
恰在此时，电话响起：“希辰，你快回来看看你妈妈，她一直手捂着胸口说难受......”
大早上接到老徐电话，焦急的声音不免令徐希辰担忧。自己铁打的老母亲，怎么就生病了？
“家里有速效救心丸吗？难受多久了？有什么症状？我马上回去......”边说边穿外套，拿起车钥匙准备出门。
“告诉希辰，把然曦一起带过来......”
隔着电话，响起了沈老师嘹亮清脆的补充，端着手机焦急的心安定了。沈老师的套路吃多了，心里有了个大概，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放下手机，确保万无一失，徐希辰准备独自一人回家应对亲妈的连环计。
“然曦，早餐在桌上，记得吃，我出去一趟......”
等了半晌没有回应，徐希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拿着手机搜索：女孩子喜欢什么礼物？如何哄女生开心？
边搜索边将家里监控摄像头打开，隔门喊话：“我回来给你带南湘小笼包，糯米藕，糖醋排骨......”
没有回应。
“冰淇淋、巧克力、蛋糕、咖啡可以吗？”循循善诱，美食诱惑。
没有回应+1。
继续隔着门喊话：“乐高、手办喜欢吗？”
没有回应+2
徐希辰在难解的边缘徘徊，依旧语气温和，清脆悦耳：“要不......就你的喜好，圈些重点出来？给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没过多经验的徐希辰此刻正用手指反复轻扣客厅墙壁，犯难地来回踱步。
“嗯，都要，手办要帅哥，越帅越好，最好是比徐医生帅的......”
得到回应的徐希辰长舒一口气，垂眸低低笑了一声。投其所好，破财免灾，网络教程诚不欺他。
“好，你负责把桌上的早餐都解决了，我负责把比徐医生还帅的帅哥给你带回来......”
“好，说话算话。”门内的赵然曦补充道，堵在胸口的气通畅了些，言语里有少许畅快。
“一言为定......”就坡下驴，徐希辰长舒一口气，嘴角勾起弧度，安心离开了。
“哥哥，你要怎样才能放过自己呢？”
听到关门声，脚步渐行渐远。赵然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自言自语。回顾昨晚，生出无助之感，剪不断理还乱。
【Esther，出师未捷，三十六计无计可施了......】
【然曦，友情提示，明哲保身，三十六计弃城而走乃为上计......】
弃城而走？可能吗？那绝对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