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识人不清，交友需慎重......”
赵然曦喝了一口咖啡，卡布奇诺苦味夹带着绵绵的奶香味充斥着味蕾，心满意足：“嗯，能理解你们之间的拳拳相互爱护之情了......”
徐希辰的思绪飘远，他和向维阳，确实是拳拳爱护，是远超朋友的情分，比作亲人也不为过。徐希辰记得很多年前他曾无数次从酒吧里拖出烂醉如泥的酒鬼，趴在肩头的炽烈少年一遍遍述说着：“希辰，我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就是我爸，以他为我的目标，没想到有一天他亲手粉碎了一切，家没了，梦想碎了，什么都没了......”
“希辰，我心里难受......”
破裂的夫妻关系、父子关系，原本幸福的家支离破碎，后来“之乎者也”的少年褪去了一派端正，抽烟，酗酒，打架，偏执......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不知道在报复谁，没一个能走进他的心。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拉着徐希辰夜夜宿在酒店，吐得死去活来的家伙一次次红了眼眶，无家可归。没有任何人会无缘无故的改变，意味着经历和痛苦，好坏皆是，他是，向维阳也是。徐希辰目睹了他彻底改变的整个过程，这种改变谈不上好，但徐希辰不允许任何人指责他。
对于陪着自己长大的少年，徐希辰是心疼他的，就像他也心疼自己一样。当初在帝都出了车祸，是这个傻子瞒着自己申请休学一年，从国外跑回来，在帝都陪着自己做了一年的康复治疗。回来后更是他摆出一副混不吝的大少爷架势，为自己镇压了无数的闲言碎语。这些，是连亲生父母都做不到的地步......
这大抵是这个不太友善的世界留给人的一线生机，不至于让尘埃里的人碾落成泥。各有各的不幸，至于父母，对于向维阳来说是灾难，对于徐希辰，大概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那......哥哥为什么扔了炫酷机车，变得四平八稳？”
思绪回笼，如何知道现在就是四平八稳？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年少轻狂是要付出些什么的，稳重是要付出成长代价的......”语气微微沉稳些。
徐希辰沉吟会儿，继续说道：“后来我听从爷爷的话，去了帝都，向维阳提前出国了。”
“我爷爷那位有过命交情战友的孙女......她叫慕彤，后来，也考到了帝都医学院......”
右手轻轻转着茶杯，袖口上的扣子熠熠生辉，眸色深远，如漆如墨。
“大概，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是那时候养成的吧......”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祖辈之命，同校为友，神仙眷侣，心有灵犀......校园情侣的标本！
“她，是什么样的人？”
“彤彤她......”赵然曦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从未有过的温柔和情谊。
“努力上进，也非常优秀出色，事事不甘落后，这么多年应该算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女生了。每学期都是专业第一，曾在医学临床技能大赛上和我平分双夺冠......”
刻进骨子里惊艳时光的人，即使鲜少提及，也能日日想起，夜夜入梦，不敢忘。
“她很好......”能让你念念不忘七年之久的人，自然是最好的。
“嗯，做事果断，自尊心极强，不服输......”印象里都是慕彤争强好胜的样子，心情不好的时候会直呼：徐希辰，好的时候会称呼自己：希辰哥。
不曾有半分逾矩，后来才明白大抵是隐藏的太好，留给自己的那些不为人知的信里也能满怀情谊，柔柔地写着：Mr Xu......该死的人是自己，徐希辰这样的人，是真不配她以命相护！
“她现在，在哪里？”
“没抢救回来......准确的说，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对面男生斟茶的动作停滞，声音里充满掩饰不住的晦涩和痛楚，撕心裂肺。痛苦的回忆涌上心头，血淋淋的场景再现，无数次梦魇里浑身是血的姑娘，在自己眼前断了生机，是自己亲手造成的这一切，自己早该给她偿命的。目光深邃幽沉，逐渐凝结成冰。
赵然曦猛然间如跌深谷，如鲠在喉。她若是还在，又哪儿轮得上自己“趁虚而入”？
“所以是因为她的离开，你才需要一直吃药吗？”她才是你的心结。
徐希辰端起刚倒好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世事无常，谁又能逃脱掉命运的波诡云谲呢？”火辣辣的灼热感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将难言的痛苦一并咽下。
赵然曦抬头对上他漂亮且痛苦的双眸，眼神里充满坚定：“可怕的从来不是命运的波诡云谲，而是缺少直面的勇气......”
“嗯，你说的对，这几年我一直在逃避......浑浑噩噩......”
一语中的，这么多年也只有她敢于点破真相，撕破自己“胆怯”的面具。终于敢在人前承认自己的“逃避、恐惧”，如释重负。
“帝都这几年发展迅猛，尤其是医疗行业......哥哥，你想回帝都吗？”
“时也命也，然曦，有时候人得认命......”怎么会不想回去，做梦都想回去，帝都是梦想开始的地方，可他没有回去的资本了。想而不能，不甘却不得不认命面对现实。
赵然曦还是再说些什么，徐希辰打断她：“然曦，想走走吗？带你欣赏南湘的夜景......”
徐希辰轻轻摩挲杯壁，猜不出心思。凝眸的光似近似远，俊朗的眉眼间多了几重故事感的深远。
“嗯，好......”
夜幕下垂，华灯已上，万家灯火，多了些许温度。
“然曦，抬头......”温柔的声音与沉沉的夜色融为一体，好不真实。
一轮明月悬挂夜幕之上，繁星如棋子罗列天际：“是......星河灿烂......”
“低一些......”徐希辰伸手将她的头向下扶了扶，调整到合适的位置。
“是......哦，我知道的，这是南湘大桥......”赵然曦高兴的情绪不加掩饰。
护城河上灯火通明的横跨长桥宏伟壮丽，倾泻而下的月光如珠帘在水中铺开。一望无垠的深蓝，像一条缀满宝石的玉绸带，无与伦比。
“改革开放后南湘升为县级市，此桥由当时著名设计师设计建造，南湘地标级建筑......”如数家珍，赵然曦骄傲地介绍。
“知道的不少，功课做的不错......”
徐希辰眉眼间跳动着奕奕的神采，温柔浅笑。朦胧的夜色下，眉眼温润，和光同尘。当年徐爷爷和他的老战友就是在这座桥上做的约定:“我家里有张照片，是很小的时候，慕爷爷带着彤彤第一次来南湘时候拍的，就在这里......”边说边指了指桥的方向。
“哦，回家后拿给我看看呢......”
“可以。”
“哥哥，那你知道再低一些是什么吗？”
“什么？”
“是......我非常地想念我的相机......”赵然曦目光挪了挪，看了眼身侧的人，又转头看向光彩熠熠的南湘大桥，迫切地想拍下来这一刻——独属于他们的新的记忆。
因为此刻正是：君子在侧，夫复何求！
“下次我一定要拍一张......”当作我们两个人的回忆。
来而不往非礼也，赵然曦学着徐希辰的样子，同样轻轻扶了扶他的头，令其仰望长空。璀璨的灯光下，赵然曦双眼亮晶晶，二人同时望向暗墨色的天空。星月交辉，没有丝毫阴霾，明天定会是个好天气。
“哥哥，借满天星辰，送你一片星河灿烂吧......”
愿你此后，尽是星辰坦途，所遇皆所愿，所得皆所盼。我携满天星辰以赠你，仍觉满天星辰不及你。诗经中有句话说的很对：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可不就是这样吗？
赵然曦被“男色所诱”，不由得感叹：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心生悸动，向徐希辰靠近些。
头顶漫天星辰，霓虹闪烁，二人在南湘的街头徐徐而行。路过一个大型商场时，一个摊位前摆着琳琅满目的手工制品，在灯光的映衬下格外漂亮。六七个年轻人围着摊位站成一排，眼里闪烁着期待又克制的光，摊位边上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我们听不见，反应不及时，感谢您的理解。
赵然曦驻足，很是讶异，看了眼身侧身气质超然的人。
“喜欢吗？喜欢就过去挑几件......”徐希辰率先开口，她知道她的顾虑，大概是担心自己介意。
四十多分钟后，赵然曦挑了两大袋手工艺品，有木质托盘，手工木梳，永生花手链，针织花束，结绳制品......每一件都十分精致漂亮，赵然曦的内心被深深触动。
徐希辰付了钱，看着她手中的两大包，声音沉沉：“如果是可怜他们，大可不必如此，毕竟可怜的人太多了......”
“不是出于可怜，是欣赏，欣赏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对这个世界投注着善意与温柔。哥哥，你可以试着用心感受下......”
“还有，那种从他们身上迸发出的蓬勃生命力和感染力，你看他们多勇敢呀......”
赵然曦的话一句句敲击着徐希辰的内心，是呀，他们多勇敢呀，也很有感染力。不管是先天还是后天造成的，他们的残疾程度远比自己更严重，生活受限程度更甚，但自己比他们差太多了。自己从来不是独角戏，何必自怨自艾、浑浑噩噩逃避度日呢！
“但是，哥哥，在我心中，你比任何人都更好......”
“嗯，我知道了，谢谢......”
一个小时后：“我们走回去要多久？”
赵然曦细心地观察到徐希辰逐渐吃力，迈步的动作有些缓慢，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
“不远......也就三四五六七八公里吧......”徐希辰思量下回答。
“累了，一步也不可能再动了......”说完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气喘吁吁。
徐希辰了然于心，她是知道自己的腿承受不住了。心上一暖，溢出暖意。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地面上，如同有人将珍珠磨成细粉撒了一地，也照进了他的内心，莹莹如光。
上车前赵然曦照例买了一束鲜花，绿心向日葵搭配蓝绣球、洋桔梗、黄玫瑰，娇艳欲滴。
徐希辰帮她提着两袋手工艺品，赵然曦捧着大束鲜花：“哥哥，漂亮吗？”
“嗯，漂亮......”徐希辰到此刻了解了她对鲜花和咖啡的喜爱程度，每日必备，应该是个娇养长大的姑娘，多好！
“送给你，哥哥，生活需要仪式感去抵挡不尽如人意......”
二人回到家后，徐希辰犹豫片刻后，将左腿下半截假肢褪去，果然截去下肢的圆头处血肉模糊。忙碌的这些天，无暇顾及。
徐希辰从不当着外人的面显露断肢，他自认为断面丑陋无比，此举就像扒光了站在人前一样，羞耻不堪。但这一次他鼓足勇气，刻意让她看到“不堪”，狠下心。注定是昙花一现，就应该及时掐断念想，自己这样的人，不应该拖累别人。
“等一下，我去拿药箱......”徐希辰刚想起身拿药箱，声音清脆悦耳，赵然曦抢先一步起身。
“怪我，应该早点打车回家的......”赵然曦的声音逐渐变得自责沉闷，心头闷闷的，从客厅的收纳箱取出药箱。
“哥哥你坐好，我来......”赵然曦蹲下身，模仿着徐希辰为自己做脸部消毒的全套流程，拿出棉签。
“不用，我自己来......”徐希辰意识到她的举动，第一反应就是强烈的拒绝。截肢的伤口血肉模糊，圆头处早已磨平，独留的上半截格外刺眼，突兀的像个怪物。
车祸后他将浴室中的镜子撤掉，每次看着镜面里缺了下半截的腿都觉得自己像个怪物，可怕又厌恶。
“哥哥，我帮你吧......”赵然曦想完全走进他的生活里、心里，渴望他接纳自己，愿意将最真实最不堪却是完整的“徐希辰”袒露给自己，不是人人口里的“天之骄子”、“金刀医生”、“身残志坚”.......
而是最真实的他，软弱的、自卑的、骄傲的、痛苦的......那些积压在心底里最真实的另一面。了解是一回事，他允许自己的进入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说了，我自己来......”
徐希辰猛然提高声量，面露不悦，自卑兼并敏感，因着残疾而来的羞耻感冲击骨子里固有的骄傲，敏感、不甘、厌恶、渴望......内心复杂的情绪极限拉扯。这几年，即使是亲密如沈老师和老徐，也很排斥他们为自己处理伤口。
既想让她看到知难而退，摇摇欲坠的自尊拒绝她深入，又渴望她不会嫌弃，这矛盾又复杂的心理，仿佛心在油上翻滚。
赵然曦以为他愿意挽起裤腿给自己看伤疤是接纳了自己，可他在发火？以为“破冰”早已成功，原来，差之千里......
“好......哥哥你自己处理，我回房间......”将手中的消毒棉签递给徐希辰，起身回房间。
徐希辰沉默地接过，低头掩盖住情绪。
“对不起......”赵然曦背对着他轻声呢喃。
关上门的刹那，眼睛发酸。赵然曦用双手轻轻盖住，水汽漫延，不断涌冒的眼泪，仿佛断线的珍珠，连成串滚落。赵然曦紧靠着门框站了许久，直到门外的走动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