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腊月,京城连着下了几场雪。
忠勇侯府,澄心院中,孟霖静静地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簌簌的声响传入耳中。
琼枝搓着手进来,就见孟霖在窗边坐着,顿时急了“小姐,这样冷的天,您身子刚好转,可不能见冷风,不然又要喝那些苦药汁子…”
边说着,琼枝就要将支起的格扇闭上。
孟霖抚着手炉,轻声道,“这几日,雪就没断过,天色也阴沉沉的,我心里憋闷,透透气,还松快些。”
琼枝的动作顿了一下,到底没有把格扇闭死。
“你瞧,这么大的雪,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孟霖眼神变得空茫。
琼枝垂着头,嘴唇嗫嚅了几下,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好在,孟霖也没有指望她回话,只哑声轻叹“我也是怕极了冬天…”
说完想到了什么,便起身,又对琼枝吩咐道,“让夏蝉进来梳头,一会儿去荣安院,再去母亲院里传话,待我见过了祖母,就去给她请安。”
“采姑,祖母起了吗?”孟霖面上带着笑意进门,银狐毛边披风配着胭脂红缎子袄,整个人显得娇俏矜贵。
采姑笑着应答,“醒了醒了,正诵经呢。”
采姑、琼枝二人服侍着,将披风解下,搭在衣架上,用炭盆烘烤。
孟霖净了手,走到供桌前站定,祖父的牌位漆得乌黑发亮,“显考孟公讳丹启之位”几个金字在香烛映照下泛着微光。
孟霖没有多说什么,只取过三炷檀香,在烛火上引燃,手腕轻转将烟缕拂向牌位,恭恭敬敬插入香炉,再屈膝叩拜。
拜完了祖父,孟霖转身去了东梢间的佛堂,正见祖母端坐于蒲团上,手里捻着紫檀佛珠,轻声诵读着《地藏经》。
“…脱获善利,多退初心。…如履泥涂,负于重石,渐困渐重,足步深邃…”
孟霖听着是诵到利益存亡品了,从经柜上抽出经书,坐在蒲团上,与祖母一同诵经。
佛堂内只听闻祖孙二人的诵经声,香炉生起缕缕的烟气,缠缠绕绕又氤氲散开。
待《地藏经》第七品诵完,孟霖起身,搀扶着王英娘,祖孙二人相携,坐到暖阁的炕桌旁。
厨房的婆子备好了食盒,已经差人取了回来,采姑一层层端出来,手脚麻利地摆上桌。
琼枝捧着干净的布巾,在炭盆边烘的暖暖的,方便二人擦拭。
“将姑娘的阿胶红枣粥换下去,换碗姜母鸭丝粥。”
王英娘扫了一眼桌上的吃食,对采姑吩咐道。
采姑笑着应下,出门登时变了脸色,快步走向厨房。
孟霖看了一眼采姑离开的背影,扭头托着下巴,凑到祖母面前,眉眼弯弯,一副娇矜可爱,“祖母最是疼我了。”
王英娘斜睨了她一眼。
孟霖轻咳一声,坐好,一副恭谨之姿,端坐不过一瞬,又笑起来。
王英娘无奈,正经道,“今早的利益存亡品可清楚?”
孟霖这才正经起来,“清楚的,诚心念地藏菩萨名号,或广行善事,就能保佑活着或死去的亲人。”
说到死去的亲人,孟霖面上的笑淡下来,掩饰般地端起面前的燕窝百合汤,轻抿了一口。
继续道“这品就是说不管阳间的活人,还是阴间的亡者,只要信菩萨,行善事,就能得到福报…”
这样说着,面色随之彻底沉寂下来。
这边采姑一进厨房,就冲管事的发难,“今日的早膳是谁备的?”
“没眼色的狗奴才,三小姐刚大病一场,又素来脾胃不适。”
“吩咐了多少遍,备些驱寒易消化的吃食,偏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猪脑子不成,这点话都记不住!”
管事的躬身垂首,额上渗着细汗,连连认错。
采姑骂完虚虚扫了一眼厨房的众人。
将管事的拉到墙下,又放软姿态,挽住管事的胳膊。
“房妈妈,您是府里的老人了,三小姐之前来老夫人房里,就因着吃食不对付,病过一回,老夫人发了好大的脾气,还想换了小厨房的人,若不是有三小姐劝解,您这管事…”
采姑打量着管事的脸色,见她脸色涨红,这才笑道,“大家都是伺候主子的,可不能让主子心里不舒服,觉得我们敷衍,若再有一次,恐怕…”
房妈妈忙不迭保证绝不会有下一次。
采姑将头上的素簪拔下来,塞到房妈妈的手里,笑着开口,“方才是我着急了,说了些不好听的,您别介意…”
房妈妈连连推辞,见推辞不过,半推半就着收下了。
见她收了,采姑这才吩咐道,“老夫人说,要碗姜母鸭丝粥,我方才瞧着有枣泥山药糕,也备上些。”
房妈妈将簪子揣进怀里,一听这话,紧忙应下,亲自将食盒备好,交给采姑。
拿到食盒,采姑就往回赶,将吃食摆上桌这才松了口气。
采姑的动作刚好打断了孟霖烦扰的思绪。
孟霖笑盈盈地冲祖母说道,“前几日我倒听了个新鲜事”
王英娘搅着碗里的粥,问她,“怎么说?”
孟霖脸上仍挂着笑,但这次的笑意却不达眼底。
“城东有一户姓丁的人家,家里有一妻一妾,丁夫人膝下有一女,那妾室育有一子二女,早年丁夫人还育有一子,却被那妾室害死了,如今才真相大白。”
王英娘的手顿住,“然后呢?”
采姑面色发白,手中的雕花观音银筷都要拿不稳了。
琼枝僵着脸,端了一碗当归枸杞蛋羹给自家小姐。
孟霖接过蛋羹,尝了一口又放下,继续道,“听闻是那妾室换了一味药草,药性相克,竟害得夫人的孩子早早离去了…”
“说起来也要怪丁老爷,与那妾室温存时承诺,要将财产留给她的儿子,她也就信了”
“偏偏这时候丁夫人有孕,生下后是个男孩,四岁就会背孝经了,眼见着是个聪明的,丁老爷又变卦了,那妾室就生了歹意…”
孟霖拿了块枣泥山药糕,悠哉悠哉吃起来,也不管几人的脸色,继续往下说。
“听闻丁夫人在佛前跪了一天,也没把儿子求回来”
“丁夫人还以为是自己身子弱,才害的孩子体弱多病,一场风寒便去了。”
“如今知道真相,恨不得将那妾室剥皮抽筋,不过那妾室的儿子也没有什么好下场,在外与人起了争执,被人活活砍死了,倒是让人心情爽快了些。”
王英娘将碗重重放在桌上,发出‘嘭’的一声,孟霖也说完了,见琼枝、采姑战战兢兢地立在一侧,外间还站着几个不明所以的小丫鬟,正探着脑袋往里看,便将她们都打发了出去。
转脸又笑盈盈的看着祖母,满脸的无辜疑惑,仿佛在问她怎么了?
王英娘只觉得胃里搅得慌,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待平复好心情,这才出声,“这几年念经拜佛,全吃到狗肚子里了。”
孟霖索性也不装了,“祖母念经拜佛这么多年,可曾得偿所愿?”
“逼死祖父的人可曾得到报应?”
“许是得到了”,孟霖笑了,“拜了十五年,叔祖父唯一的儿子三十多去了,算算年纪,与祖父去时也差不了多少。”
王英娘脸一黑,“提他们作甚,我是让你念经拜佛,修身养性,不是让你在佛前咒人!”
“祖母冤枉我,礼佛时,我素来恭敬谨慎,哪里咒他们了?!”
孟霖脸上又是惊讶又是不解,仿佛祖母说了什么错话。
王英娘被阵阵无力感击中,耷拉着眼,思索片刻后,下定决心般,攥住桌边的紫檀木拐杖,在炕沿上抵了一下,借力站起来,往卧房走去。
孟霖也不是那没眼力见儿的,忙过去扶住,反倒被老太太拂开,孟霖只好跟在她后面,生怕她摔着了。
王英娘径直去了角落里的榆木箱子前,抚摸着上面的花纹,“这还是我的嫁妆箱子,一晃也这么多年了…”
她轻轻摩挲着铜锁,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插进锁孔,打开后,又把簪子插回发髻,从里面抱出一个檀木盒子,绘着漂亮的云纹。
孟霖见到那盒子,瞪大了眼睛。
“这是霁儿的箱子”,王英娘肯定了她的猜测。
孟霖接过箱子,倏地红了眼眶,鼻头一酸,泪水不住地打转,偏又不肯痛快地落下来。
王英娘将人拉着,在床边坐下。
“祖母知道,当年的事你一直耿耿于怀,可霁儿已经走了九年了,若他泉下有知,定然不希望你如今这样子…”
王英娘这样说着,又去打量孟霖的神色,见她只是垂着头,紧搂着箱子,没什么反应,只好接着往下说。
“里面有他攒下的几间铺子,我和你们母亲给的,宫里赏的,他自己寻路子买下的,都在这儿,他临走之前,托我交给你。”
“这些年,你满心怨愤,成日盯着西院的,我也怕你将东西全都变卖出去,这才没有给你。”
“祖母如今不怕我变卖了,买凶杀了西院的?”
王英娘一哽,瞪着这面前自己带大的孩子。
“若是前几年,没准我真会买凶杀人。”孟霖将眼角的泪水拭去。
只是思来想去,将那人一刀杀了,太便宜她了。
王英娘只能无奈道,“我老了,没什么心力争来斗去的了,只想看着儿孙和睦美满。”
“祖母,三哥与我是孪生兄妹。”
孟霖只觉得心头火气上涌,抬眼死死盯着王英娘的眼睛。
“二姐刚出生,祖母就急着将于婉抬进门,怕母亲生不出儿子是吗?”
“祖母,您就没想过,父亲他既无功勋又无实权,只承袭了祖父的爵位,可于家在朝中任职的子弟并不少,虽说于婉只是个庶女,但想做个小官家的正头娘子也不算难,为什么非要进忠勇侯府?”
“于家到底给了您什么好东西?”孟霖又挂上笑脸,笑盈盈地表达自己的疑惑。
孟英娘无言以对,只是闭上眼睛,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
“算了,也不重要了。”见她这样,孟霖忽地又泄了气,笑脸也维持不住了,只摩挲着怀里的盒子。
“祖母,孙女还要去向母亲请安,就不陪您闲话了,我去叫采姑进来伺候。”
说罢,孟霖福了福身,转身就要离开。
“润儿”王英娘忽然开口,叫住她。
“你千万记着,你是忠勇侯府的人,这是你祖父拼了命才挣回来的荣耀,我绝不容许有人玷污!”
“祖母,当年是太子给于婉保的媒,是吗?”
孟霖突然回头,炭盆的火光映在她脸上,一半光亮,一半阴暗。
王英娘奇怪,但还是回道,“你问这个做什么,确实是太子保的媒,这是你祖父的功勋,是皇室看重咱们忠勇侯府。”
“我知道了,多谢祖母解惑,祖母您好好休息,我叫采姑进来伺候。”
孟霖微微欠身,取下披风,推门离开。
守在阶下的采姑琼枝二人迎上来,采姑瞧着孟霖的脸色不好,便也不敢多问,只见了礼,就急忙进去伺候。
琼枝接过云纹箱子,指尖因为用力隐隐发白,小步地跟在孟霖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采姑进门,就见老太太躺在床上,手掌覆在额头上,一副头疼的样子。
“老夫人”,她轻轻唤了一声。
拿过床脚的小凳,挨着床边坐下,又将双手搓暖,才敢贴上老夫人的额角。
“方才四小姐走了,奴婢瞧着脸色不大好。”
“就没有一个是省心的”,孟英娘只觉得身心俱疲,声音嘶哑,眼角的皱纹随着说话的动作叠起来,“你听听她说的那些话,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我,不会放过西院的。”
“奴婢还以为四小姐早忘了,毕竟当年四小姐也才九岁。”
“她哪里会忘,那可是她的孪生兄弟。”
“若是霁儿没死,如今也一十有五了”,王英娘闭着眼睛,转着腕上的檀木珠子,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个窝里横的。”
采姑轻笑一声,“这是四小姐与您亲近,才什么话都与您讲。”
王英娘又高兴了几分,声音里都带上笑意,“那是,就这一个,可是我亲自带大的。”
那笑意维持几秒钟,渐渐的又淡下去,也躺不住了,忧心忡忡地坐起来问,“我听着这孩子怕是将小五小六都恨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哎呀,老夫人您关心这个做什么,西院的自然有他们于家的关心,您这样为他们劳神,他们又不领情,我瞧着这于姨娘还防着您呢。”
王英娘沉默半晌,淡淡道,“到底是后入门的,不如兰芝。”
“咱们这侯府呀,到底是姓孟的,夫人嫁进来二十多年,尽心竭力,又是您亲自挑选的儿媳妇,可这于姨娘…”采姑又是叹气又是摇头。
“恕奴婢多句嘴,若是六公子承袭爵位,将来姓不姓孟,都是两说呢。”
“于姨娘自小长在京城,自持是京城贵女,带来的奴婢仆从也都自持身价,好像高人一等似的”
“前日打了二小姐房里的菱歌,二小姐身边的玉露去理论,几人扭打到了一起,奴婢去拦,于姨娘的人还推了奴婢一把。”
王英娘一下子攥紧手里的珠子,声音冷下来,“兰芝又不是没有儿子,怎么也轮不到她的。发生了这事,你怎么不与我说?”
“二小姐怕您与夫人担忧,不愿说,奴婢又没受伤,便也没讲。”
王英娘只觉得梗了一口气,顺了半天,幽幽道,“看看家里的这两个,一个软包子,任人出气,一个属爆竹的,一点就炸。”
采姑抿唇轻笑,王英娘向她招手,在她耳边细语几句,就让人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