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旌在梅树旁,欣赏着冬日难得的颜色,鼻尖萦绕着冷香清冽中又带着微甜。
蓦地垂头看向地上斑驳的影子出神,身后的脚步声将他从思绪中拉出,他转过头,目光与孟霖相触时,眼中的笑意氤氲散开。
杨旌下意识想上前,大哥的警告就跃进脑中,抬起的脚又落下,朝孟霖克制地点了点头。
他不愿意自己的举动,让她平白落得闲话。
孟霖倒觉得新奇,杨旌素来喜欢亲近,每次见到她,都恨不得凑到她跟前,让她眼中只有他一个,如今倒是知道克制了。
孟霖的眼神让杨旌心中惴惴。
他扣了扣手指,面上带出几分局促,不安地问道“我身上有什么不妥吗”
孟霖莞尔一笑,缓步上前,“从前只觉得梅花好看,今日才知,人站在花里,竟能让花也成了陪衬”
“你这模样,实在俊俏”
杨旌闻言抬头,恰好撞入她带笑的眼睛,心口猛地一滞,像是漏跳了一拍,连呼吸都顿了瞬,耳尖漫上一层薄红,指尖悄悄攥紧了衣衫,目光也不敢直直看向她了。
瞧着他眼神闪躲的模样,她先是抿唇忍着,可看见他连耳根都红透了,终是没忍住,肩膀轻轻抖了抖,低低的笑声混着淡淡的香气飘过去,惹得他头垂得更低。
“好了,不逗你了,随我来吧”,孟霖正色道。
杨旌乖乖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挺直的背脊,想说的话在心里滚了好几遍,可又怕她介意自己打听她家中的情况,惹她不喜。
孟霖察觉他心神不宁,呼吸都不稳了,便先一步开口,“今日这是怎么了,倒是与我生疏了”
杨旌先是一抖,复又迟疑道,“我,我昨日归家,大哥与我说了些你家的情况”
孟霖倒是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见过杨家大郎几次,知晓他是个谨慎多疑的人,与杨旌说些什么不奇怪。
“发现我是个不敬庶母、不恤弟妹,性情凶戾之人了”,孟霖调笑问他。
杨旌闻言立刻急了,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切:“绝非如此!我与你相处这些时日,只觉你温和又细心,怎么会是那般人?外头的话定是误传,你别听他们胡言”
“是大哥说的,怕我误了你的清誉,我才想着克制一点儿…”越说声音越低,像只可怜的小狗。
孟霖却只是轻轻笑了笑,目光落在排列整齐的石砖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旁人的事:“哪是什么误传,事情我的确做了,怎么传是他们的事。”
杨旌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很想说你做这些一定是有原因的,可又显得虚伪。
杨旌又很想安慰她,可已经没有意义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也不需要他多加评判。
孟霖停下脚步,转身与杨旌相对而立,
“世人多爱捕风捉影,凑在一起编排是非。若我事事都要顾及他们的评价,岂不是要被这些闲话捆住手脚,我的行事,我自己清楚便好,旁人怎么看,与我何干”
“人活一世,还是自在舒心为上。”
杨旌闻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孟霖,又失落下来,“我若是早些遇到你就好了。”
孟霖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好时辰哪有定数”
“你没遇着我时,在骑马射箭,见识北境的辽阔风光,我没遇着你时,也在读书写字,品茶调香,如今就是最好的相遇了。”
杨旌望着她莹润的侧脸,听她轻声说着“最好的相遇”,心口忽然像被暖炉烘着似的。
她眼底没有半分寻常女子的忸怩,只有坦荡的温柔,像北境的冰棱花,柔软却坚强。
当大地还被冰雪覆盖时,冰凌花就能从冻土中钻出,顶着寒风绽放,孤傲、纯洁、勇敢又柔软…他想他要完了。
孟锦明白了些事情,如今斗志昂扬,摩拳擦掌,只等着大干一场,将女儿留下,早早向母亲辞别。
孟萱却是个敏感多思的性子,一会儿想着全家被下诏狱,一会儿想着被流放,脸色越来越白,竟是将自己吓到了。
到底是自己生的,刘兰芝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一个你一个润儿,都是敏感多思的性子,偏偏模样还越长越像,见过的人,都以为你与润儿是孪生姊妹”,刘兰芝越说越无奈,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
“都是娘生的,与娘像”,孟萱捂着额头,小声说道。
“该怪爹娘,没给你们安稳的生活”,刘兰芝拉过孟萱的手,声音中带了几分苦涩。
“娘,我们已经比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要舒心自在了”,孟霖轻轻靠在刘兰芝肩头。
孟霖陪着杨旌读了诗经小雅篇的鹿鸣、四牡、皇皇者华三章,又细细讲解其中意味,杨旌听得很认真。
“三篇读下来,宴饮的‘诚’、赶路的‘忠’、办事的‘实’都蕴含其中了”,杨旌眼中亮着明亮的光彩,不禁感慨,“古人的智慧实在不容小觑。”
孟霖笑容中带着认可,轻轻点头。
见他眼底清明,没有半分困惑,孟霖弯唇笑了笑,把书卷往他那边推了推,“既懂了,便再读几遍记牢些”
说罢便起身,提着裙摆到另一边的香几,留他坐在案前,伴着书页翻动的轻响,继续沉浸在诗文中。
孟霖静静研磨香料,思索着如何向杨旌开口,去拜访杨老将军。
杨老将军年纪大了,退下来后就独自住在城外的别院中,若独自去拜访,太刻意了,难保不被府上的眼线发现,若是以孙儿的心上人…再合适不过了。
孟霖攥紧手里的研杵,眼神逐渐坚定,又看向一无所知的杨旌,目光中带了些不忍。
杨旌察觉到孟霖的视线,抬头正对上她的视线。
杨旌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眼神,只觉得温柔又悲伤,很长时间后他才明白那温柔里的沉郁,是对他未说的歉疚。
现在的杨旌只想让她不那么悲伤,他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就到了孟霖面前,从手心变出几颗桂圆,放进她手中,接过研杵和研钵,见里面有豆蔻白芷,边磨边问她要制什么香。
孟霖缓过神,柔声回答,“做几个避寒香囊,冬日风冷,挂在身上或窗边,避避寒意。”
杨旌听到香囊二字,装作不经意般试探道,“是要送给谁吗”
“父亲均儿”,孟霖磕绊了一下,“还有你…”
话音落时,杨旌只觉心口发烫,嘴角压不住地往上扬,忙点头应着:“好啊,那我可得多帮你碾些香料,早些盼着它成。”
只可惜,这份让他雀跃的情谊里,藏着她未曾说出口的利用,像香包外层绣得艳丽的花,内里裹着的,是她自己都快压不住的愧疚与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