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祸国殃民的妖女!不得好死!——”
利刃悬头,手脚尽断。阿婵目光涣散望向南际,那是齐军溃逃的方向。
“阿婵,本王别无余策,留你于此蒙蔽楚军,齐国尚可搏一线生机——”
寒芒一闪,血流如注。她看不见了。
“杀了她!为我们死了的弟兄报仇!——”
……
不是我!不是我!
愤恨、绝望。她想喊出来,但她已被剜舌,喉咙中只能干呕出几句嘶吼。她想活下去,但只有她死才能填补流民的愤恨。
“妖言惑主的贱|人,我呸!下地狱去吧——”
为首之人掷出火炬,熊熊烈火顷刻蔓延至整个折凤台。
烈焰焚骨,在众人的谩骂中,阿婵放弃了挣扎。
她后悔了。这么多年她所信赖的一切,都如同这折凤台一样,付之一炬。
死了是不是就解脱了?
不,他们说我是要下地狱的。
过往如走马灯般快速闪过,倏然,一股强烈的恨意撕裂了她赴死的从容——
不!我不甘!我要把整个齐氏血脉,一同拉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在声声谩骂中,她失去了意识。
阿婵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透凉。可能是快死了吧,可人死了也会有感受吗?她慢慢蜷缩起来。
突然,一丝冰凉贴上她的脸。
睫毛微颤,表面凝结的冰簇碎落。很快,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温热,知觉也在恢复。面上结的冰霜化成了水,淌下。
有一滴,进了她的眼,她伸手去抹。在冰凉的手指和眼皮接触的那一刻,她眼睛猛然睁开。
周围杳无人烟,白雪皑皑,漫天飞雪却无一片落她身上。
我怎会在这郊野之地?阿婵坐起身。
而下一秒,死前的恐惧和绝望都袭上心头。她低头看着自己健全的双腿和略微冻紫的手,嘴唇微颤:“我……活下来了?”
她试着站了起来,颤巍走了两步后,便跌坐在地上,双手覆面,哽咽地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活下来了。
我真的活下来了。
死前的一幕幕在她眼前浮现,溃兵、昏君、流民……阿婵清醒了过来,不再抽泣,眼神冷冽。
不论现在她是谁,在哪里,只要这世间还存有一丝齐氏血脉,她就要亲手将他们,送下地狱——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
她站起身,看着远方有个像旗帜一样的影子,不顾一切踉跄着朝那奔去。
是敌是友尚不得知,但只要有一线生机,她就不会让自己冻死在这郊野。
在她感觉自己快看清这面旗帜时,“嗖”一支长箭刺穿了她的左腿。
“啊!”左腿顿时无力,剧痛蔓延,她一下摔倒。鲜血涔涔流出,在一片雪白之中显得触目惊心。
远处传来阵阵马啸,很快几个骑马的人就出现在她前方。为首者年少却悍利,声如裂帛、不怒自威:
“何人擅闯!”
他们和阿婵隔的不远不近,显然心存戒备。
她抬眸,在看清对方甲胄上的纹路后顿时浑身冰凉——楚国将士。
见她不开口,旁边一个稍矮小些的将士呵斥:“将军问你话呢!速报姓名!”
阿婵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支起身,低头遮面,声音克制不住地颤抖:“民女愚昧,可否斗胆……问将军名讳?”
而对面则是传来几声嗤笑。
“果然是个粗鄙之人,居然连楚大将军都不识得。”说话的是一个魁梧彪悍的男子。
楚将军?她心中怀疑。她并没有听过,楚国有个这么年轻的楚姓将领。
“这女人咋不说话?怕不是被将军的名号吓傻了?”矮小将士在一旁嘀咕。
魁梧男子不屑道:“量她一介女流,孤陋寡闻倒也正常。”
为首者细细打量着她。阿婵立刻把头垂地更低,僵在地上不敢动弹,生怕对面认出自己。
他用马鞭轻击马臀,促其向前行去。后面的人想跟来,被他摆手制止。
“不可啊将军!”一人在后面小声提醒,“万一是齐国的陷阱……”
他还没说完,楚洹已经驻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看不出表情。突然,他手握马槊猛的一刺,寒光乍现,锋利的槊头立刻对准了阿婵的脑袋。
阿婵瞳孔一缩,神色恍惚,被流民抉目的场面与现在重叠。
马上之人眼神阴翳,槊头一寸一寸前移:“无名者,不配死于此刃。报上姓名,留你全尸。”
阿婵强忍箭伤之痛,缓缓跪立,稽首:“民女无姓,单名一个婵字……恳求将军开恩,饶民女一命。”她深知现在人为刀俎,或生或死,由不得自己。
“什么!”后方有人惊呼,不由警惕起来,“竟和齐国那妖女一个名字?”
楚洹眼里闪过一丝厌恶。
“抬起头来。”他令道。
阿婵身体一僵,动作迟缓。
“噗——”
刹那间,利刃毫不犹豫地插入她的后肩。她闷哼一声,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楚洹表情没一丝变化:“我说,把头抬起来。”
阿婵双手握拳把上半身撑起来,一直佝着的腰也直板起来,盯着那还淌着自己血的槊刃。尽管万般不甘,她也不得不迎接自己的第二次死亡。
顶好的面容惨淡如霜,朱唇褪去鲜红,如一只受伤濒死的白鸟,任谁见都会心生怜惜。而只有楚洹看到,这绝色女子此刻的眼神却凶戾无比。
二人一高一低,四目相对。
使箭的将士视力都是极好的,在阿婵抬头之后,苏历便认出了她。
“苏娴!”他大喝一声,也顾不得军令了,直接扬鞭策马驰来。
悬头的槊刃终于没有落下。
现场一片哗然。阿婵不知情况,看着眼前人放下的槊,觉得自己应该是得救了,一下瘫坐在雪地上。
“小妹!”他纵身下马,然后立刻朝楚洹下跪抱拳:“将军,苏婵是我小妹,我也不知为何她会出现在这齐楚交际之地,但我想她应该是无意的。求将军网开一面,放我小妹一条生路。”
楚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阿婵身上:“苏历,你称她为你的小妹苏娴,可她刚刚口口声声说她无姓,单名一个婵,你又作何解释?”
苏历额上冒汗:“小妹原名苏婵,但和十五年前齐国焚烧于折凤台的祸水妖女同名,父亲嫌晦气,便……改了她的名。可她生来痴傻,今日所言全为疯话,将军可万万当不得真!”
听到“祸水妖女”四个字,阿婵心里一紧,原来自己死了已十五年吗?
难道真是自己怨念深重,化作厉鬼,强掳了这少女的躯体?
“所有人,回营。”楚洹转身,向军旗的方向驰去。
苏历立刻道:“谢将军!”
目送将军离开后,他马上附身检查起阿婵的伤势。
“小妹你也真是,怎能这般胡闹!”苏历从自己的披风上撕下几条碎布,准备先给她的肩伤包扎,“还好未触及心脉,不然就撑不到回鹿岈了。”
至于腿上的箭伤,是他射的。他本只想阻人前行,可奈何她一直奔跑,最后箭一歪伤到了筋骨。
“我也没想到会是你,直接就放箭了。”他很是懊恼。
而在苏历准备解开她粗麻衣物的缠带时,阿婵却猛地将他一推,捂住衣服连连后退,目光警惕:“你到底是谁?”
苏历也惊了——他十五年痴傻话都说明白的小妹,现在虽然面容没变,但给人的感觉却和之前大相径庭。
“小妹,你……”他吃惊看向阿婵,又指了指自己,“我是二哥啊,你不记得了?”
看着眼前的男子,她想到一个人。眉目如画,鬓若刀裁,恍恍间竟和自己生前的胞弟有几分相似。可怜弟弟年纪轻轻就死于怪病,不然现在也该和面前男子一般大小。
阿婵垂眸,轻轻摇了下头。
“那你还记得,是哪个歹人把你丟于这郊野雪地中吗?”
她继续摇头。
苏历重重叹了口气,再看向她时眼里满是怜爱:“放心,等回鹿岈后,二哥一定帮你抓出那贼人!谁也不能欺负我们阿婵。”
“阿婵?”阿婵眼神很是复杂。
苏历移步上前,为她包扎,这次阿婵没有拒绝。包扎完成后,难以置信地摇头:“小妹,你居然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阿婵是你的乳名,是母亲为你取的。”
名可改,乳名可是万万不能改的,否则会折了小孩的气运。
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死后多年进入一个少女的身体,而这个少女的乳名还和她的名字一样。
苏历起身,拍了拍他的战马,又指了指军营的方向,那马仰天长啸一声后,便撒腿驰去。
“……二哥,你怎么把马放走了?”阿婵不自然地开口。
苏历笑了笑,在她面前蹲下,将宽阔的后背留给她:“你有伤在身,战马颠簸会加剧你的伤势,小妹,二哥背你回去吧。”
阿婵犹豫了一下后,伸出玉藕般白皙的手臂,轻轻勾住了苏历的脖子。苏历将她托了起来后,缓慢的,沉稳的,一步一步向军营走去。
阿婵探出头在他耳边轻问:“二哥,那个楚将军,到底是什么人啊?”
“唉,那我就给你讲讲吧。”他表情略显痛苦,“他姓楚名洹,字子安,十七岁便率兵出征,在骊池以一千精兵侧面重创齐军,又夜潜伏击援军的必经之路,使齐王不得不放弃骊池。将军韬略无双,楚王认为他是逸群之才,便收为义子,赐楚姓,成了楚国最年轻的大将军。”
“那二哥可还知道,齐楚当今状况?”
惊于常处内阁的痴傻小妹突然对国事来了兴趣,他话也变得多了起来:“骊池一战,齐军大败,而楚国也伤亡惨重,继续征伐只会引起人民不满。最终齐楚联姻,金宣公主出嫁楚王,齐楚之争才得以停止。可齐国阴险狡诈,虽为盟国,不得不防。”
“齐国现在的执政者是谁?”
“齐咸。”
怎么会是他?阿婵很是震惊。齐咸母亲早死,先齐王曾将年幼的齐咸过继给她圆了她承宠多年而膝下无子的遗憾。可惜他不是先齐王十二子中最聪慧的一个,愚笨莽撞,注定是个弃子。
“齐咸昏庸无为,难任一国之君,可他的夫人却是个狠角。”
“谁?”
“阜临的瞿氏。”
阿婵皱眉。她生前曾听闻,阜临有个出了名的才女,命盘自带天机星,九曲来水,天生富贵命。
阿婵轻轻摇头:“那倒有些不容易……”
“什么不容易?”
“没什么。”
苏历回头看向他,笑得温柔:“没想到小妹会有如此话多的时候,二哥真替你高兴。”
这就话多了?那以前怕不是个哑巴啊!
她暗暗蹙眉,后肩的伤有些吃痛。阿婵望向军营的方向——同样也是楚洹消失的方向,成算在心。
此人,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