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跋涉,每一步都伴随着刺骨的寒意和伤口的抽痛。
阿婵伏在苏历宽阔的背上,鼻尖是冰冷空气混杂着他身上皮革与汗水的味道,思绪却已飞越千里,在那血海深仇与权谋棋局中急速运转。
苏历的步伐很稳,刻意放缓了速度,生怕颠簸到她。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些家中琐事,试图唤醒“小妹”的记忆,说起严厉的父亲,温柔早逝的母亲,常年驻守边关的大哥,还有他自己如何从军,如何凭借军功在楚洹将军麾下挣得一点地位。
阿婵安静地听着,偶尔发出几个单音节的回应,或是在他提及“母亲”和“旧名”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她将这些信息一点点咀嚼、吸收,拼凑出这个名为“苏婵”的少女的大致轮廓:天生痴傻,寡言少语,常年被养在深闺,几乎不为人知。
这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完美伪装。
一个痴儿,突然出现在两国交界的险地,身负箭伤,言行举止与以往大相径庭……这其中的蹊跷足够引人怀疑。但苏历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他似乎完全接受了“小妹受惊过度乃至开窍”的解释,倒省了她许多麻烦。
然而,真正的考验,在军营。
远远地,连绵的营帐和耸立的旌旗映入眼帘。
楚军的军寨壁垒森严,哨塔之上兵士身影林立,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与记忆中被齐军溃败时的混乱颓靡截然不同。
阿婵下意识地收紧了勾住苏历脖颈的手臂,并非全然伪装,确有几分发自内心的凛然。
巡营的士兵见到苏历背着一个陌生女子回来,皆面露诧异,但军纪严明,并未过多议论,只是目光或多或少带着审视。
苏历径直将阿婵背向一处较小的营帐——那是他的居所。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铺着兽皮的简易床榻上,脸上满是愧疚和担忧:“小妹,你且忍忍,我这就去唤军医来。”
“二哥,”阿婵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声音虚弱,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依赖和恐惧,“我……我怕生人。那位楚将军……他会不会再……”
她欲言又止,眼睫低垂,沾染着未化的雪水,像是受惊的蝶翼,脆弱得不堪一击。肩头的布条已被鲜血浸透,更衬得她脸色苍白如纸。
苏历立刻心软了,安抚道:“别怕,将军军务繁忙,岂会时时关注我等。方才……方才也是你突然出现,身份不明,将军职责所在,不得不防。你既是我小妹,将军既已允我带你回来,便暂时无事了。你好生待着,二哥去去就回。”
他匆匆离去。帐内只剩下阿婵一人。
她脸上的柔弱顷刻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审视。她迅速打量这顶帐篷——简陋,但整洁,兵器擦拭得锃亮,角落放着几卷兵书,显示出主人并非纯粹的莽夫。
她忍着剧痛,微微调整姿势,侧耳倾听帐外的动静。巡逻士兵规律的脚步声,远处操练的呼喝声,马匹的嘶鸣声……一切井然有序,透着一股强军的精气神。
这与她记忆中十五年前,那个虽勇猛但略嫌野蛮的楚军已有不同。那位年轻的楚洹将军,治军果然有一套。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止一人。阿婵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变回那个惊惶无助的伤弱女子,甚至刻意让呼吸变得更为急促轻浅,显得伤势极重。
帐帘被掀开,苏历带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军医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亲兵,端着热水和伤药。
“小妹,医官来了。”苏历低声道。
老军医上前,查看了阿婵腿上的箭伤和肩头的槊伤,眉头紧锁:“箭伤深及筋骨,失血不少。这槊伤……更是凶险,再偏半分,恐伤及肺叶。姑娘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他示意亲兵帮忙,准备处理伤口。
阿婵瑟缩了一下,望向苏历,眼中水光潋滟,满是羞怯与惊恐:“二哥……能否……能否请你……我……”她声音细若蚊蚋,后面的话似难以启齿。
苏历立刻明白过来,小妹虽是痴儿,却也知男女大防,何况要褪去衣衫处理肩伤。他连忙对军医道:“医官,这……可否由我……”
老军医瞪了他一眼:“你个大老粗,手上没轻没重,想疼死你妹子?让这亲兵娘子帮忙便是。”他指了指一旁那个一直低着头的亲兵,原来是个身形略矮小、面容清秀的女兵。
阿婵心中微动,楚军中竟还有女兵?看来这楚洹,确非常人。
处理伤口的过程极为痛苦。冰冷的器械,刺骨的药酒,缝合皮肉时的针线穿梭……阿婵咬紧了下唇,渗出血丝,却硬是一声未吭,只有额间不断滚落的冷汗和抑制不住的颤抖泄露了她的痛楚。
她不能喊痛,一个痴儿或许会哭闹,但她现在需要塑造的是一个虽然脆弱、却意外有着惊人忍耐力的形象——这更能引起某些人的探究欲。
苏历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却又帮不上忙,只能不停踱步。
终于,伤口处理完毕,包扎妥当。军医又开了内服的汤药,嘱咐再三方才离去。苏历让女兵去煎药,帐内又只剩兄妹二人。
“小妹,你受苦了。”苏历坐在榻边,满脸心疼。
阿婵虚弱地摇摇头,声音因疼痛而愈发低柔:“多谢二哥。我……我好像记起一点点了……家里,是不是有棵很大的海棠树?”
苏历一愣,随即狂喜:“对对对!就在你院子外!你小时候最爱在树下玩了!你还想得起什么?”
阿婵心中冷笑——这信息是他方才路上无意间提及的。
但她面上却露出努力回想却又头痛欲裂的表情,纤细的手指按上太阳穴:“我……头好痛……只想得起一点点……模糊的影子……”
“好好好,不想了不想了,先养伤要紧。”苏历连忙安抚,不敢再逼她。
这时,帐外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苏校尉,将军召见。”
苏历神色一凛,立刻起身:“可知何事?”
“属下不知,将军亦传唤了今日值守巡营的几位弟兄。”
苏历眉头紧锁,看了看榻上看似昏昏欲睡的阿婵,低声道:“小妹,你好生休息,二哥去去就回。”他细心为她掖好被角,这才快步离去。
帐帘落下的一瞬,阿婵睁开了眼睛,眸底一片清明冷静。
楚洹召见,绝不仅仅是为了今日巡防事务。他那样的人,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疑点。她这个突然出现的“苏娴”,名字与那“祸国妖女”相同,出现的地点时间如此蹊跷,即便有苏历作保,也难免他心生警惕。
但他的怀疑对阿婵来说,正中下怀。
她必须在他心中种下种子,一颗既觉得她柔弱无依、不足为虑,又隐隐察觉她或许别有价值、值得观察的种子。
她需要一场精准的表演。
约莫半个时辰后,帐外再次响起脚步声,比苏历的更沉稳,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威压。停在帐外。
“将军。”是守卫士兵恭敬的声音。
“嗯。”低沉冰冷的声线,是楚洹。
阿婵立刻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装作已然熟睡。
帐帘被掀开,有人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脚步极轻,却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弦上。他在榻前停下,目光如有实质,落在她的脸上。
阿婵能感觉到那审视的、锐利如鹰隼的视线,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她极力控制着心跳和呼吸,维持着沉睡的假象,甚至让眉头因为肩伤的不适而微微蹙起,显得真实而脆弱。
他似乎俯下身了些许,冰冷的铁甲气息逼近。
突然,阿婵像是被梦魇住,身体猛地一颤,口中溢出极轻的、破碎不堪的呓语:“……不是我……王上……为何……好……好烫……火……”
她的声音模糊不清,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眼角适时地滑下一滴泪珠,没入鬓角。
站在榻前的楚洹,身形似乎顿了一下。
那场焚烧了折凤台和“妖女”阿婵的大火,举世皆知。而一个深闺痴女,绝无可能知晓得如此清晰,甚至模拟出那般临死的恐惧。
她的呓语仍在继续,断断续续:“……跑……快跑……齐军……败了……”
“齐军”二字,她咬得格外模糊,却又依稀可辨。
楚洹的目光变得深沉难测。他盯着榻上仿佛深陷噩梦、脆弱得一碰即碎的女子,她苍白的脸上泪痕犹在,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蜷缩,那般柔弱,那般无助。
可一个痴儿,怎会做如此清晰又契合十五年前旧事的噩梦?是巧合?还是苏历对她说了什么?抑或是……别的可能?
他站直身体,沉默地看了她片刻,最终什么也没做,转身,脚步无声地离开了营帐。
帐帘落下的那一刻,阿婵的呓语和颤抖瞬间停止。她依旧闭着眼,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小的、冰冷的弧度。
其实被火烧之时,她并为说出半个字——她已经剜舌了。但用这点破绽来应付楚洹这个邻国之人,已然足够。
他或许依旧怀疑,但疑虑的方向,已经开始偏离单纯的“细作”猜测。
他对她产生了兴趣,一种探究的兴趣。
这就够了。
之后几日,阿婵安心养伤。她表现得十分顺从乖巧,喝药、换药从不叫苦,只是时常望着帐顶出神,或是靠在榻上,安静地看苏历给她找来的几本简单游记,眼神时而懵懂,时而却又掠过一丝与“痴傻”名头极不相符的清明与哀伤。
她偶尔会向苏历问起一些“以前”的事情,总是问得恰到好处,既符合一个努力回想之人的状态,又加深了她“受惊开窍”的形象。
她不再称自己“无姓”,而是顺从地接受了“苏娴”这个名字和“阿婵”这个乳名。
楚洹没有再亲自来看她,但阿婵能感觉到,那双眼睛无处不在。
她使用的药膏是极好的军中伤药,她的饮食明显比普通士兵精细,甚至苏历带来的点心和保暖的裘衣,都透着一股超越苏历校尉俸禄和权限的优渥。
她心安理得地接受着这一切,扮演着她的角色。
天气稍暖,积雪渐融。
阿婵的腿伤稍好,能在苏历的搀扶下慢慢走出营帐透气。她裹着厚厚的裘衣,小脸缩在风毛里,更显得楚楚可怜。
许多士兵远远看着,都知道苏校尉那位差点被将军一槊捅死、又痴又美的妹子出来了,目光中有好奇,也有怜悯。
她看似随意地走着,目光却悄然扫过整个营地的布局、粮草堆放的位置、马厩的方向、士兵们的精神面貌……一切信息被她一丝不落地收入脑中,默默记下。
行至一处较僻静的地方,附近有几个士兵正在修理一辆损坏的辎重车,似乎遇到了难题,卡榫如何也无法对准,几人弄得满头大汗,低声抱怨。
阿婵停下脚步,怯生生地指着车轮轴连接处的一个小部件,声音细软,仿佛只是无意间说起:“二哥……那个小木头……好像……装反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那几个士兵听见。
几人一愣,低头仔细看去,果然发现一个不起眼的楔形榫头似乎正反错位,导致整个结构无法契合。
一人尝试着将其拔出调转,重新插入——“咔哒”一声,严丝合缝。
士兵们又惊又喜,抬头看向阿婵,只见她似乎被他们看得害怕,立刻躲到苏历身后,只露出猫一般湿润的眼睛。
“多谢姑娘!”一个士兵憨厚地笑道。
苏历也惊讶地低头看她:“小妹,你怎么知道的?”
阿婵揪着苏历的衣角,眼神茫然,小声嗫嚅:“我……我不知道……就是看着……觉得它该那样……”
苏历只当是巧合,或是小妹傻人有傻福,瞎猫碰上死耗子,宠溺地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们阿婵真厉害。”
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远处帅帐的帘子微微动了一下,一道深邃的目光将方才那一幕尽收眼底。
楚洹负手立于帐内,指尖轻轻敲击着佩剑的剑格。
修理辎车的小难题,或许不足挂齿。
一个痴傻少女恰好说中关键,或许真是巧合。
但那日她梦中清晰无比的恐惧呓语,此刻那双看似懵懂却偶尔闪过异样神采的眼睛,以及苏历汇报中她“日渐好转”却依旧零碎混乱的记忆……
太多的“巧合”凑在一起,便不再是巧合。
楚洹走到案前,案上铺着一张军事地图,旁边放着几封密报。其中一封,来自齐国都城。密报中提到,齐王齐咸近来行事越发荒唐,但与楚国交界处的兵力调动,却隐隐透着一丝不寻常的迹象,主持者似是那位颇具权柄的王后瞿氏。
他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齐楚交界的那片雪原——正是发现“苏娴”的地方。
这个女子,出现的时机、地点,都太过微妙。她身上矛盾的特质——娇弱与忍耐,痴傻与偶尔的精准,巨大的恐惧和潜藏的冷静——像一团迷雾。
她究竟是谁?是无意被卷入的棋子,还是……别人精心打磨的武器?
若是武器,如此刻意地接近他,目的为何?
若是棋子,那执棋之人,又是谁?
齐国王后瞿氏?或是国内的其他政敌?
楚洹眼底兴味渐浓。
无论她是什么,似乎都意味着,沉寂已久的齐楚边境,又要起风了。
而他,不介意将这看似娇弱无助的“棋子”或“武器”,留在身边,看看她到底能演出怎样一场戏,又能引出多少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或许,她比他想象的,更有“用”。
他沉声对外吩咐:“传令,苏校尉之妹苏娴,伤愈后暂留营中,安置于本将帐侧小营居住。一应起居,由亲兵照料,不得有误。”
帐外的亲卫愣了一下,随即领命:“是!”
将军这是……要将那痴女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还是……另有用意?
消息很快传到苏历和阿婵这里。苏历又是惊讶又是忐忑,不知将军此举何意,是福是祸。
阿婵闻言,先是适时地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紧紧抓住苏历的衣袖:“二哥……将军他……是不是还要杀我?”
苏历连忙安慰:“不会不会,将军若是想……何必如此麻烦。想必是……是觉得营中更安全,便于照顾你。”他自己也说得底气不足。
阿婵低下头,依偎在苏历身侧,仿佛寻求保护。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却燃起一簇幽暗的火焰。
第一步,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