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饵

    楚洹对阿婵的“预感”能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这种兴趣混合着极大的警惕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占有欲。

    他下令加强对阿婵的“照顾”,实则是更严密的监控,同时,他也开始有意识地试探她。

    几次看似随意的闲聊中,楚洹会状若无意地提及一些模糊的、关于齐国朝堂或边境的零碎信息,观察阿婵的反应。

    对此,阿婵心知肚明。

    她每次都表现得如同被触及某个模糊的恐惧开关,给出一些更加破碎、需要楚洹麾下谋士仔细解读才能拼凑出价值的“梦呓”或“幻象”。

    这些信息半真半假,真的部分足以让楚洹验证其价值,假的部分则引导着他的视线投向阿婵希望他关注的方向——齐国内部的混乱根源。

    她不能表现得太精准,那会引来毁灭性的怀疑。她必须是一个时灵时不灵、需要被解读的“神器”,一个因与齐国那场大火有着神秘联系而变得异常的“容器”。

    翌日,楚洹的亲卫在巡查边境时,截获了一支试图秘密潜入齐国的车队。

    车队持有的是阜临瞿氏签发的通行文书,声称是运送寿辰贺礼。

    然而,楚军搜查时,发现货物中夹带了一批违禁的□□机零件,更重要的,是在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发现了一个用紫檀木盒精心保管的卷轴。

    亲卫不敢怠慢,立刻将木盒连同其他可疑物品一并呈送楚洹。

    楚洹正在帅帐与幕僚分析阿婵近日提供的零碎信息,试图拼凑出齐国粮饷危机的全貌。听闻截获重要物品,他立刻下令将东西送进来。

    木盒被打开,卷轴缓缓展开。

    那是一幅工笔重彩的仕女图。

    画上是一位宫装女子,立于凤凰花树下,容颜绝色,风华绝代,眉宇间带着一丝慵懒与睥睨天下的傲气。笔触细腻,栩栩如生,右下角还有一方小小的钤印,似是宫廷画师之作。

    画技超绝,栩栩如生,几乎能感受到画中人呼出的气息。

    画旁并无题字,只在画卷背面边缘,有一行极细的小字:“癸亥年六月十四日。”

    癸亥年,正是十五年前。

    整个帅帐瞬间安静下来。幕僚和亲卫们都为画中人的绝色与风仪所慑,一时失语。

    楚洹的瞳孔骤然收缩!

    像!太像了!

    虽然气质迥异——画中人是倾国妖妃的魅惑与疏离,而他帐侧那个是受惊雏鸟般的脆弱懵懂——但那五官轮廓,那眉梢眼角的韵味,与那个叫做苏娴的女子,至少有七成相似!

    若是剥去那层怯懦,再赋予其华服与岁月沉淀的风情……

    一个荒谬却令人心惊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入楚洹脑海。

    他猛地合上卷轴,声音冷得掉冰渣:“此物从何而来?欲送往何处?”

    “回将军,车队首领声称是瞿后母族献给齐王的寿礼之一,是寻访名家仿画的先齐王时期一位……一位早逝宠妃的画像,因齐王近来追思先人,故特意寻来以慰王心。”亲卫连忙回禀。

    早逝宠妃?追思先人?

    楚洹立刻想到了那个于折凤台被焚的妖女!

    齐咸作为她的“儿子”,竟对她念念不忘到如此地步?甚至不惜让瞿后母族暗中寻访画像?

    而苏娴……那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楚洹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同时升起的还有一种极度强烈的、想要掌控一切的欲望。

    他面上不动声色,将卷轴重新卷好,放入木盒:“此画暂由本将保管。车队其他人等,严加审讯,务必撬开他们的嘴!尤其是关于这幅画的来历和用途!”

    “是!”

    幕僚与亲卫退下后,楚洹独自坐在帐中,目光死死盯着那紫檀木盒。他需要再次确认。

    他没有立刻去找阿婵,而是将木盒藏于案几之下,吩咐亲卫:“去请苏姑娘过来,就说本将寻得几样新巧点心,请她尝尝。”他需要在一个看似自然的情境下,进行最关键的验证。

    阿婵很快被带来。她依旧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进入帅帐后便低着头,不敢直视楚洹。

    “不必多礼,坐。”楚洹语气尽量平和,指了指案几对面,那里摆着几碟精致的糕点——是从那批贺礼中挑出来的。

    “谢……谢将军。”阿婵小声道谢,小心翼翼地坐下,目光快速扫过案几,确认没有可疑物品,然后落在点心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渴望,却又不敢动手。

    “尝尝吧,据说是齐宫风味。”楚洹状似随意地说道,目光却紧紧锁住她的脸。

    阿婵依言拿起一块小巧的桂花糕,小口咬了一下,慢慢咀嚼,脸上露出一点点满足的神色,像只终于得到零食的小动物。

    楚洹的心稍稍落下一些。看来她对“齐宫”二字并无特殊反应。

    他一边与她闲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一边暗中用脚极其轻微地碰了一下案几下方的木盒,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阿婵的咀嚼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虽然极其短暂,但一直紧盯着她的楚洹捕捉到了这一瞬的停滞。

    她的眼神下意识地朝着声源方向——案几下方——飘了一下,虽然立刻收回,但那瞬间的眼神不再是懵懂,而是一种极快的、近乎本能的警惕。

    虽然她立刻恢复了茫然,继续小口吃着点心,但楚洹几乎可以肯定——她对那个盒子有反应!

    难道她知道里面是什么?或者,她感觉到了什么?

    楚洹心中的疑云再次密布。他按捺住立刻逼问的冲动,继续闲聊,直到阿婵吃完一块糕点,才仿佛刚刚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今日军中偶得一件物品,看着有些趣致,本将也不知是何物,苏姑娘可见过?”

    说着,他极其自然地从案几下拿出了那个紫檀木盒,放在案上,然后,慢慢地、仿佛无意般地,打开了盒盖。

    那卷轴露出一角。

    阿婵的目光落在木盒和卷轴上,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缩,尽管她控制得极好,脸上依旧是茫然,但端着茶杯的手指却微微收紧了些。

    楚洹的心沉了下去。

    她果然有反应!

    他伸手,欲将卷轴取出展开。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卷轴的刹那——

    “阿——嚏!”

    阿婵突然毫无征兆地打了一个极其剧烈的喷嚏,整个人猛地向前一倾,手中喝了一半的茶杯脱手飞出,“啪”地一声脆响,正好砸在紫檀木盒上!

    温热的茶水连同茶叶沫瞬间泼洒出来,浸透了木盒,也溅湿了卷轴的一端!

    “啊!对、对不起!将军恕罪!”阿婵吓得魂飞魄散般,猛地站起来,手足无措,脸色煞白,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我……我不是故意的……突然鼻子好痒……我……”

    她慌得几乎要跪下,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楚洹的动作僵在半空。他看着被茶水浸湿的木盒和卷轴,脸色阴沉。

    是巧合?还是她故意的?

    若是故意,这时机拿捏得未免太精准!而且,她用的是一个完全无法预测的、生理性的反应——打喷嚏!根本无法预判和防备。

    他死死盯着阿婵,试图从她那张写满惊惧和懊悔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痕迹。

    没有。只有纯粹的、闯下大祸的恐惧。

    帐内空气凝固了。亲卫听到动静在帐外询问,被楚洹一声冰冷的“无事”喝退。

    他缓缓抽回手,看着湿漉漉的木盒和卷轴,沉声道:“无妨。不过是件死物。”

    他拿起卷轴被浸湿的一角,小心展开些许,只见画纸已被茶水晕染,墨彩模糊了一片,尤其是落款和印章部分,几乎无法辨认。画中人的面容部分侥幸未被直接泼溅,但边缘也受到了些许影响。

    阿婵偷偷瞥了一眼那模糊的画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

    成功了!

    虽然冒险,但她必须阻止楚洹在她面前完全展开那幅画!那画得太像了,只要展开,一切伪装在绝对的相似面前都将苍白无力!

    楚洹看着被毁坏的画卷,又看看吓得快要晕过去的阿婵,心中的怀疑和某种诡异的念头又交织在一起。

    她害怕这幅画?还是仅仅因为打碎了茶杯而害怕?

    如果是前者,为什么?因为画中人和她样貌的极度相似?还是因为画中人那个“妖女”的身份?

    如果是后者,那这巧合也太过惊人。

    他最终没有完全展开画卷,只是将湿了的卷轴重新卷好,放回木盒,语气听不出喜怒:“看来此物与你无缘。下去吧。”

    阿婵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行了个礼,逃也似的离开了帅帐。

    回到自己的小帐,她瘫坐在榻上,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那张画她当然记得!那是先齐王在她生辰时,请全临淄技艺最高超的画师为她画的《婵女图》!

    刚才那一瞬,她几乎是在赌命!赌楚洹不会因为一幅画和一个“意外”就当场发作杀了她。

    幸好,她赌赢了。那幅画被毁了,至少,楚洹无法在当下进行直接的、面对面的比对。

    但是,楚洹此刻必然更加确信她与画中人,与那个“妖女阿婵”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她必须尽快给出更大的“价值”,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将自己牢牢绑在战车上。

    当夜,阿婵发起了“高烧”。

    她蜷缩在榻上,浑身滚烫,意识模糊,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呓语。

    这次不再是零碎的词语,而是更加连贯、却依旧充满象征意味的“梦境”。

    被紧急召来的军医诊脉后,对守在一旁的楚洹和苏历摇头:“姑娘脉象浮紧,邪热内蕴,似是惊惧交加,又染风寒,来势汹汹。但……似乎又有些蹊跷,像是癔症之热。”

    楚洹面色凝重地看着榻上因为高热而双颊潮红、嘴唇干裂的阿婵。她正无意识地挥舞着手臂,仿佛在推开什么可怕的东西,声音破碎而恐惧:

    “……火……好大的火……台子……新的台子……栖凤……名字……错了……全都错了……”

    楚洹眸光一凛。

    栖凤台!这是他军议中才详细提及的机密!

    “……不要……不要上去……会死……都会死……”阿婵的声音变得凄厉,“……寿辰……灯笼……红色的……像血……好多血……”

    苏历听得心惊肉跳,紧紧握着妹妹的手:“小妹!醒醒!别怕!”

    阿婵猛地抓住苏历的手,眼睛却空洞地睁着,仿佛透过帐顶看到了遥远的景象:“……花……金色的花……在哭……台子下面……埋着……埋着……”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变得模糊不清,“……他……他在看我……画……可怕的画……我不是……我不是她……”

    最后几句几乎微不可闻,却像重锤般敲在楚洹心上!

    画!她在说那幅画!还有“他”是谁?齐咸?

    军医束手无策,只能先开些清热镇定的方子。

    楚洹屏退左右,只留下苏历。他坐在榻边,俯身靠近阿婵,声音低沉而带有一种奇异的引导力:“苏娴,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台子下面埋着什么?谁在看你?”

    阿婵似乎被他的声音吸引,空洞的目光转向他,焦距却依然涣散:“……石头……白色的……哭着的石头……很多……在地基下面……黑色的木头,他……他放的……他说……这样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可怕……”她猛地哆嗦起来,“……寿辰……晚上……台子……会塌……血……都是血……”

    楚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白色的、哭着的石头?黑色的木头?地基?永远在一起?台子会塌……

    楚洹脊背一阵发凉。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组合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

    齐咸修建栖凤台,并非只是为了追思那么简单。他在台基下埋了东西?会导致台子坍塌?而时间,就在寿辰之夜?

    如果这是真的……那将是摧毁齐国国运的绝佳机会!甚至能一举将齐咸、瞿后以及参加寿辰的齐国权贵一网打尽!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预知,这近乎是窥探天机!

    楚洹看着眼前因为高热和癔症而痛苦呻|吟的女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怀疑、警惕、探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即将掌握巨大杀器的兴奋感,交织在一起。

    无论她是痴女还是先知,无论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给出的信息,价值连城!

    他必须验证!立刻!马上!

    楚洹豁然起身,对苏历沉声道:“照顾好她,用最好的药!没有本将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他大步走出营帐,厉声下令:“传令!动用我们在临淄的所有暗桩,不惜一切代价,查清栖凤台建造细节,尤其是地基部分!查探是否有特殊石材埋入,查清齐王寿辰当晚的庆典流程!要快!”

    “再令:边境各部,进入一级战备!没有我的命令,按兵不动,但需做好三日内即可开拔的一切准备!”

    命令一道道发出,整个楚军大营如同上紧发条的战争机器,悄然开始全速运转。

    楚洹回到帅帐,看着地图上齐国都城临淄的位置,目光灼灼,仿佛已经看到了冲天而起的火光和崩塌的高台。

    而在他身后的小帐内,本该昏迷的阿婵,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嘴角极轻微地、冰冷地弯了一下。

    高热和呓语半真半假。

    真的那部分是她确实因为极度紧张和之前的箭伤未愈而发起高烧,假的那部分,则是她精心编织的、指向毁灭的指引。

    白色的石头?那是齐咸小时候,她为了安抚他而随口编的故事,说有一种白色的“相思石”,埋在一起就能永不分离。

    黑色的木头?那是她被焚烧后余留的遗骨罢了。

    齐咸是她一手带大的,她太了解他了——包括他那恶心、龌龊、隐于心底的情感。

    在她听到“栖凤台”时便笃定,这个愚蠢又偏执的“孩子”,会以这种方式来“纪念”她。

    而台基的结构弱点,则是她基于对齐国工官营造习惯的了解以及偷听到的“劳民伤财”、“催促工期”等信息,做出的合理推断——匆忙建造的宏大工程,必然存在隐患。

    至于寿辰之夜……那将是仇恨盛宴开席的最佳时刻,那些被愤怒蒙了眼的齐人,可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现在,她给出了鱼饵。

    一个带着血光的鱼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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