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阿婵异常“安静”。她不再试图去听什么,大部分时间只是窝在榻上,摆弄她那几片“亮亮的”碎片,对着光线折射出微弱的光斑,自娱自乐。看守她的亲卫逐渐放松了警惕,只当她是孩子心性。
然而,在他们看不到的角落,阿婵正用那锋利的碎片边缘,极其缓慢而小心地在一条用来束发的旧绸带上刻画着。
她刻的不是文字,而是一种极其简易的、源于齐国旧军中的计数符号和方位标识,混杂着一些看似无意义的刻痕。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稳定度,她往往刻几下就要停下来歇息,防止手抖出错,并将绸带小心藏好。
她在伪造一份“情报”,一份关于齐国边境某处军粮囤积点的“内部”信息,指出其守备因怨怼加饷而松懈,并标注了想象中的换防间隙。信息半真半假,真的部分源于她生前对齐国边防体系的了解,假的部分则是大胆的推测和引诱。
她不需要这份“情报”完全真实,它只需要像一个诱饵,像一个内部人员偷偷传递出的信号。
时机来临在一个午后。一名亲兵照例来送饭食,今日轮值的正是那个曾给她腌菜的石柱。阿婵注意到他甲胄肩部有一处皮绳有些松动,快要散开。
就在石柱放下食盒,准备转身离开时,阿婵“哎呀”一声,指着他的肩膀:“兵大哥……带子……要掉了……”
石柱一愣,扭头看去,果然如此。他憨厚一笑,正要抬手去系。
“我……我帮你……”阿婵忽然站起身,怯生生地靠近,手中似乎无意识地捏着那条刻画好的绸带,像是想用它帮石柱捆扎。
石柱下意识地想拒绝,但阿婵已经凑近,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和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眼神纯净又带着点讨好。他一愣神间,阿婵的手指已经飞快地在他肩甲那松动的皮绳上绕了几圈,似乎想用绸带加固,但动作笨拙,反而将那绸带遗落在了皮绳交织处,像是无意中卡了进去。
“对、对不起……我笨……”阿婵像是做错了事,立刻缩回手,向后退去,脸涨得通红,眼神慌乱地不敢看石柱。
石柱低头看了看,只见那根颜色略显陈旧的绸带一小截露在外面,大部分被皮绳压着。他只觉得是这痴女好心办坏事,添了乱,无奈地摇摇头,自己动手将皮绳系紧,那绸带便被彻底压在了里面,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想着等下出去再处理掉便是。
“没事没事,姑娘你好生吃饭,俺自己来就行。”石柱不愿与这痴女多纠缠,匆匆离开了营帐。
阿婵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缓缓坐回榻上,手心一片冷汗。
计划成功了一半。
那绸带上的刻痕,只要被楚洹的人发现,必定会引起警觉。石柱是楚洹的亲兵,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严密监控之下。她赌楚洹很快会发现这个不该出现在他亲兵身上的“可疑物品”。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帐外便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虽然很快平息,但阿婵能感觉到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她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然后开始了她的表演。
她突然抱着头缩在榻角,开始低声啜泣,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充满恐惧的呜咽。
守卫不得不进来查看:“苏姑娘,你又怎么了?”
阿婵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手指胡乱地指向帐外,语无伦次:“带子……花的……亮的……我给兵大哥的……坏了……要死了……像梦里一样……黑果子……吐血……我怕……二哥……救我……”
她的话颠三倒四,却精准地将“带子”、“兵大哥”、“坏了”、“要死了”和之前的“噩梦”联系起来。
守卫听得云里雾里,但“要死了”、“黑果子吐血”这些词却让他心头一凛,立刻意识到事情不简单,马上出去禀报。
很快,苏历急匆匆地赶来,脸上带着担忧和一丝不安:“小妹,怎么了?谁要死了?”
阿婵一见苏历,立刻扑进他怀里,哭得浑身发抖:“二哥……我错了……我不该把亮带子给那个兵大哥……上面有……有画……我乱画的……可是……可是好像梦里的坏东西……会死人的……那个兵大哥会不会像梦里那个人一样吐血?我怕……”
苏历听得心惊肉跳!亮带子?乱画?像梦里的坏东西?他立刻联想到刚刚军中隐秘流传的消息——石柱被暗中控制审查,原因似乎就是身上发现了可疑物品!难道?!
他不敢深想,只能先安抚妹妹:“别怕别怕,没事的,二哥在,没人会死……”但他自己的声音却有些发颤。妹妹这“梦”也太准了!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亲卫队长冰冷的声音:“苏校尉,将军请你过去一趟。苏姑娘也请一同前往。”
帅帐内,气氛凝重。
楚洹坐在主位,面沉如水。案上,正放着那条皱巴巴的绸带,已被展开,上面那些古怪的刻痕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石柱跪在一旁,脸色惨白,兀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苏历带着“惊恐万分”、“瑟瑟发抖”的阿婵进入帐内。
“将军,这是……”苏历抱拳行礼,目光扫过那条绸带,心下一沉。
楚洹没有看他,目光直接锁定了几乎要缩到苏历身后的阿婵,声音听不出情绪:“苏姑娘,认得此物吗?”
阿婵吓得一个哆嗦,眼泪掉得更凶,小幅度地点点头,声音细弱蚊蝇:“是……是我的带子……束头发的……我……我用亮片片划着玩……对不起……我不该给兵大哥……我错了……”她语无伦次地认错,完全是一个闯了祸害怕被责罚的孩子模样。
“划着玩?”楚洹拿起绸带,指尖划过那些刻痕,“这些画,是什么意思?”
“不……不知道……”阿婵茫然地摇头,“就是……瞎划的……亮片片划出来好看……”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更加恐惧,“是不是……是不是像梦里那个坏果子上的纹路?兵大哥……兵大哥会不会……”
她又开始重复“噩梦”和“死”的呓语。
楚洹眸色深沉的可怕。他挥了挥手,让人将几乎瘫软的石柱带下去继续看管。
帐内只剩下他、苏历和阿婵三人。
“苏校尉,”楚洹的目光转向苏历,“你怎么看?”
苏历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将军明鉴!末将小妹自幼痴傻,心智如孩童,绝无可能伪造此等……此等符信!她所言梦境虽匪夷所思,却屡有应验,恐是……恐是受惊开窍,灵台混沌,反而能窥见些许常人不及之处!此物虽出自她手,但其意指,绝非她所能知!定是……定是冥冥之中有所警示,借她之手显现!”
他这番话,半是求情,半是自己也深信不疑。
妹妹的变化他看在眼里,虽然聪慧了些,但根基仍是痴傻,那些“梦”和“预感”实在无法用常理解释。
楚洹沉默着,指尖一下下敲击着案几。
他仔细检查过那绸带,刻痕新鲜,确实是近期所为,与阿婵拿到镜片的时间吻合。刻画的笔触稚嫩生涩,毫无章法,确实像孩童涂鸦。
但内容……那些计数符号和方位标识,虽简易,却确实是齐国旧制!一个楚国的痴女,如何得知?
是巧合?还是如苏历所说,是某种无法解释的“警示”?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阿婵身上。
她正偷偷抬眼看他,触到他的目光,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低下头,肩膀缩得更紧,身体微微颤抖。
这份恐惧,真实不虚。
楚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苏娴,你梦里的‘坏果子’,除了吐血,还在什么地方?旁边可还有别的东西?”
阿婵似乎被问懵了,歪着头,努力回想,断断续续地说:“……好多……袋子……高高的……像山……有点臭……还有人吵架……说……不够……要更多……不然……饿……打……”
袋子、山一样高、臭、不够、饿、打……这些碎片化的词语,精准地指向了军粮囤积点和因粮饷不足可能引发的冲突!
楚洹顿悟!
他之前截获的零散情报和边境哨探的回报,只能显示齐军后勤似乎有些问题,但具体程度和地点不明。
而这痴女的“梦”,竟然如此具体!
难道她真有这种诡谲的能力?
比起她是齐国精心培养的、能完美伪装痴傻、还能在他眼皮底下伪造情报并成功传递的超级细作,楚洹此刻更倾向于相信苏历的说法——这女子或许真的因某种缘故,拥有了无法解释的、对特定事物的预感能力,尤其是对与齐国相关的危机!
这就能解释所有的“巧合”!她不是策划者,而是一个被动的、扭曲的“先知者”!
这个念头让楚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如果这是真的,那她的价值将无可估量!
他按捺住激动,面上依旧平静:“本将知道了。苏校尉,带你妹妹回去休息。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是!谢将军!”苏历如蒙大赦,赶紧扶着“吓软了”的阿婵离开。
帅帐内,楚洹独自一人,拿起那条绸带,再次仔细查看。
“冥冥之中的警示吗?”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既然如此,本将便看看,这警示究竟能有多准。”
他立刻下令,派出最精锐的斥候,按照绸带上暗示的方位以及阿婵话语中的线索,重点侦查齐国边境几处可能的粮草囤积点,并密切监视守军动向。
五日后,斥候带回的消息令楚洹震惊。
确实发现一处位于山谷中的齐国粮囤,守备比平日松懈不少,且军士面带怨色,夜间曾听到营帐中有争吵声,似乎与克扣粮饷有关。其地点方位,竟与那绸带上隐含的指向有七八分吻合!
楚洹站在地图前,久久不语。
那个叫苏娴的女子,她的价值,远超想象。
他必须将她牢牢控制在手中。
而另一边,阿婵在帐中,轻轻抚摸着怀中另一片更小、更锋利的铜镜碎片。
她知道,楚洹上钩了。
但目前而言,还不够。
她需要一场真正的“梦”,关于齐王寿辰,关于“栖凤台”,关于那深宫之中,齐咸那扭曲而隐秘的欲望。
她需要让楚洹相信,她能窥见的,远不止边境粮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