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北的冬天冷得让人发颤,起初只是细碎的玉屑,悄无声息地飘洒着,渐渐地鹅毛大雪便落在了这片土地上,这座原本繁华热闹的边疆城镇,也变得安静了许多。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天寒地冻,谁也不愿意在街上多待一会儿。
只有一些人不同,她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地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但也不愿离去,总想着能多赚一点钱是一点,要不然在这寒冷的北方不好过冬。
如今兵戈不息,饿殍载道,田园荒芜,野草没冢。
大批难民涌入芙北,也让整个城镇的经济体系变得萧条了许多,也让这些困苦的人过得越来越不如意。
在街边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女孩儿,她乱发覆额,鹑衣蔽体,然姿容昳丽,惊鸿一瞥,属实是个大美人。
女孩儿衣衫单薄地蜷缩在角落寒颤连连。
她抬起眼,看着褴褛人群如秋叶匍匐,额抵冷阶,呢喃随烟灰碎在佛前金身下,有的人抱着孩子,哭泣着跪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念着什么,似是在祈祷着佛主眷顾,保佑她们度过这个严冬。
这场战乱扰得这座城池民不聊生,这十年来,女孩儿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场景,她不由得心里一颤,眼中含着怜悯地低下了头。
她看了看天色,已经不早了,今日虽聊胜于无,但阿南最近病得严重,虽药材有人解决,但平日里的伙食都得出来乞讨,赚了的钱要给阿南做些补食,最近又得添床厚的被子了。
她神色复杂得看着那个碗,叹了口气,迈着那双冻得通红的脚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
冰冷的空气挟裹着碎雪,猛地扑上了她的面颊,女孩儿冷得缩了缩脖子,又继续往前走。无论寒风怎么吹,虽说她身子瘦小,但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坚定有力。
殊不知在某个角落,有两个男人双手抱胸地站在那里看了女孩儿很久。
从街道一路到难民区,哭泣声越来越多,哭声似是夹杂在雪中,更是有些悲凉和冷清。
这里没有街巷,只有人踩出的泥泞小径,蜿蜒在朽木与草席搭成的“屋子”间。日头西斜,影子拉得老长,蜷在墙角的人像一捆捆被遗弃的旧物,偶尔的呻吟也轻得被风扯碎。
女孩儿皱了皱眉。
正走到破烂的茅草屋前的时候,她愣在了原地,看着一个美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生得极好,一看就是个大美人。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衣裙,披着白狐裘,肌肤如同雪一样透白,脸就像是玉雕的一样,眉眼蕴着江南细雨。
看见女孩儿的那一刻,她的本有些倦意的双眼,又亮了几分。
她冰凉的双手捧着女孩儿的脸,眼中尽是喜爱。她的手再冰凉,但比起这个寒冬,这个人世,已经很暖了。
“你是阿南的…女儿?阿云?”
墨云这时只有十五岁大,见到美人还是会看得呆愣愣的。
这是程蓉,阿南说过的,这是夷国的侯府的大夫人,是侯府的正房,长相极好,但是体弱多病,身子骨如细柳,风大些都怕把她吹走。
听阿南说,遇见程蓉那日,还是在山上,程蓉听闻女儿跑到山里去了,久久未归有些担忧便上山寻找,程蓉不小心掉进了捕兽洞里,那座山又位于边境,幸好那日阿南上山找野菜,才救了她,两人才得以交好。
程蓉见她这幅样子,轻轻地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
这时墨云才回过神来,似是有些羞涩地红了脸,她应了声。“嗯……”
“常听阿南提起你,阿南总说你又乖巧,生得一张漂亮的脸蛋,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她的目光从墨云的脸上转移到了身上,她的笑瞬间凝住,眼里的喜悦被心疼和担忧而代替,她纤纤玉手轻轻地抓住她的衣服,左看右看。
她皱了皱眉。
“你怎么穿这么少,如此寒冷的天气…穿这么少,这哪儿行……”
她立马就把自己身上的白狐裘脱了下来,墨云一惊,正想推脱,却见程蓉一把抓住墨云,一脸严肃地把白狐裘披在了她身上。
“夫人…这可使不得,我听阿南说过,夫人平日里体弱多病,如今把这白狐裘给我,莫说它贵重了,您也会受冻的。”
墨云目光落在了她单薄的肩上,,心里不由得一紧。突然间,程蓉抱紧了墨云。
“莫要担心我,我一会儿便离开了。”
程蓉和墨云差不多高,但程蓉轻得要命。程蓉抚摸着墨云的后脑。墨云心里一暖。
“我有个女儿,所以我最看不得小姑娘这么受冻挨饿了,把自己照顾好,我便很高兴了。”
她松了松紧紧的怀抱,那双亮晶晶的双眼,爱怜般地看着墨云,墨云也和她对视着。
“今日是来给阿南送东西的,药材我多带了一些,也带了些衣物和被子,还有食物,也托人去带了些书简,早就听说你很爱看书了。”
墨云眨了眨葡萄般明亮的双眼,有些惊喜,随即又有些疑惑,她问道:“夫人要走了吗?”
“是,如今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夷国了。”她刮了刮墨云的鼻梁,笑了笑。
她从自己身上掏出一个钱袋,放在了墨云手上,墨云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想要推开,但抬眼便看见她的双眼,像是有某种魔力一样,让她瞬间失去了推开的力气。
那双眼睛,那副神情,好像母亲…
她眉眼弯弯地看着墨云,似是想到了什么。
“照顾好自己,好好活着,下次再见,我就让阿烨娶你回家,无处可去,随时可以来夷国侯府找我。”
墨云愣在了原地,看着女人眉眼带笑地上了马车。
阿烨是谁?
她的鼻头红红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寒风吹的,只是觉得鼻子酸酸的,只是觉得好冷,她歪了歪头,脸轻轻地蹭着白狐裘上蓬松柔软的毛。
好暖……
墨云进了屋子,才发现阿南趴在床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地上还吐了一大堆血,墨云瞪大了双眼,惊恐地冲上前,把白狐裘脱了下来搭在了她身上。
阿南颤抖着双手抓上了墨云的手臂。她抬起头看着墨云。
“康寿堂的药…有问题…”
她的手指向了一个方向,墨云看了过去。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转过头,把阿南的身子扶正,正想出去请大夫,阿南又一次地拉紧了她的手腕。
“不要走……我没时间了…”
墨云红着眼眶转身看着她,她咬了咬嘴唇,蹲在了她的床边。
只见阿南从枕头下拿出了一个看上去精致昂贵的玉佩放在了墨云的手上。
阿南声音颤抖着,突然又猛地一咳,又吐了血出来。墨云慌张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墨云哽咽着看着她这幅样子。“让我去请大夫吧……再这样下去,你会没命的!”
阿南摇了摇头,“没救了…”
她知道,她都知道,阿南她早就不想活着了,自从墨府被灭门,她就已经不想活着了,一个人拉扯着墨云长大,又要隐藏身份,这些不容易,墨云都知道。
她微微地张开了口,“这个玉佩,是你父亲母亲留给你的,你的满月礼物……世间仅有一对,另外一个在你的未婚夫那里……”
墨云抓紧了那个玉佩,她看了看玉佩,未婚夫?我小时候定过亲?
“带着这个玉佩去京城找到豫王,你可以相信他,记住…去了京城一定要去杀了凌郢…还有章,承,阳…”
说到这儿,她染红的牙齿森然相叩,发出“咯咯”轻响,像厉鬼啮骨。忽地呛咳起来,血沫溅上眉梢,她大喘着气。
墨云无助地轻轻抚着她的背,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流了出来。她的手都在抖,不仅是担心她,更是想起墨府的悲痛。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们的……”
她缓缓地呼吸着,逐渐平静了下来,她没有多说什么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破烂的房顶。
墨云小声哭泣着,只听见床上的人小声呢喃道。
“夫人……我终于可以来见你了,终于可以和大家团聚了……”
她的眼泪划过脸颊,落在了枕边。
“只可怜,又只留小姐一个人孤苦伶仃了……”
墨云抬起头,眼眶早已哭得通红,她冰凉的小手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就那么一瞬间,阿南睁着眼一动不动,她颤抖着双手抚上了她的眼。
墨云紧紧地咬着嘴唇,喉间一声极轻的呜咽,像折翅的蝶,直到嘴唇上感受到一股温热的液体,她才松了口,微微地喘着气。
失去亲人的悲痛压抑在了心里,她发现自己怎么哭也再也哭不出来,她知道,她的世界只剩下一片冰凉和孤寂,只剩下她一个人。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足以溺毙灵魂的悲痛里,另一种东西悄然滋生。像地底深处最阴冷的毒藤,缠绕着那颗破碎的心,汲取着每一滴血泪,疯狂地向上攀爬。
她嘲讽般地笑了笑,眼泪划过脸颊,又迅速被这寒风吹干,她紧紧地握住了那个玉佩,眼中多了不甘和愤怒。如果不是章承阳的设计陷害,她们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墨府上上下下也不会死于那个晚上,凭什么他们有好日子过……
当年。
墨云的母亲,温如,是当年温将军家嫡出的小女儿,是京城最有名气的贵女,她生于将门,读得千万书,琴棋书画样样精湛,还生得一副极好的模样。
墨宏远是刑部尚书,经商理政,不仅在掌握了京城大部分的财力,还在政治上有着格外突出的成就,深得陛下信赖。
两人可谓是天作之合,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是一纸婚约,也是心意相通,恩爱无比,墨宏远总能想到许多法子逗温如开心,也为了她,没有纳妾。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墨宏远待温如永远如初,去哪儿都想带着她,每次回家都会给温如带礼物,也不顾路程,从城南专门跑到城北给她买她爱吃的那家蜜饯。让整个京城的人艳羡。
怀上墨云的时候,温如想吃酸果子,他就从山上寻了一棵种在了自家院子里,一有空便黏在温如身边,她喜欢牡丹,他就为她种了一院子的牡丹。
那日墨云满月宴,办得风风光光,贵族名门都来了。豫王带着一个快有三岁大的孩子来参加宴会。
墨宏远见他来了便笑着赶忙迎接。
“凌豫你可来晚了啊。”
凌豫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知道瞎逗我,明明还没来多少人。”
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高兴地问了问,“云儿现在在哪儿呢?我不是来和你唠嗑的啊,我是来看我的乖云儿的。”
瞧凌豫这个样子,墨宏远装作嫌弃地往后退了退。
“瞧你这样子,在后院和如儿一起呢。”他又弯腰摸了摸小男孩儿的头,一脸慈爱地笑了笑。
男孩儿只是看了看他,他倒是和其他小孩儿完全不一样,也不咬手指,不爱哭,也不爱闹,听说现在就已经在读书写字了,给人的感觉也是冷冷的,有股莫名的气势,但显得乖巧。容貌也生得好看。
墨宏远忙了一会儿便去后院找温如了,看温如抱着孩子正和凌豫聊的高兴,他凑近坐在了温如的身边。
“夫人在聊什么?”他眨了眨眼,高兴地问着她。
温如把手中刚剥好的荔枝喂进了他的嘴里,唇角勾起了一抹明媚的笑,眼底也藏不住笑意。
墨宏远顿时好奇他心爱的夫人是为何而如此高兴。
“正好你来了,我正和凌豫说着亲事呢,我也觉得子约人不错,和我们阿云很是般配。”
见她如此眉眼弯弯,墨宏远惊讶地愣了愣,凌豫笑了笑。
“而且很有缘分的是,你这小子竟然买到了我买来送给子约的玉佩的另一半。”
墨宏远瞪大了双眼,立马回应他,“肯定是你派人打听好了,借此想来定下这门亲事。”
凌豫哭笑不得,摸了摸身边谢归的头,乖乖吃荔枝的小孩儿呆呆地抬起头,看着他们有说有笑。
“行了,打小我就说不过你,我认了还不行吗?”
“就算我们家高娶你们家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