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盛夏,莲塘村被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闷热之中。午后的天空阴沉得可怕,乌云低垂,仿佛随时都要压垮这个宁静的小山村。六岁的许明盛蹲在院子里的玉兰树下,用小树枝在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不时抬头望望天色,稚嫩的小脸上写满了不安。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玉兰花混合的特殊香气,这是暴雨来临前特有的味道。许明盛记得父亲许昌平早上出门前还摸着他的头说:"明盛乖,今天可能要下大雨,爸爸尽量早点回来。"可是现在天色越来越暗,父亲却还没有踪影。
"要下大雨了,"他小声嘀咕着,手里的树枝无意识地在泥土上划着圈,"爸爸说今天要早点回来的。"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许明盛扔掉树枝,飞快地跑进屋里,只见父亲许昌平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一只手死死地按在胸口,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桌上的茶杯被打翻在地,碎片和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黎曼,快,我心脏病发作了!"许昌平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带着明显的痛苦。他的另一只手艰难地伸向茶几的方向,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黎曼闻声从厨房冲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看到丈夫的模样,脸色顿时变得和丈夫一样苍白。她慌乱地翻找着医药箱,瓶瓶罐罐散落一地,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医药箱里的东西被一样样拿出来又放回去,就是找不到那个装着救命药丸的小棕色瓶子。
"救心丸呢?明明放在这里的..."黎曼的声音开始发抖,手指因为慌乱而不听使唤。她的目光在房间里焦急地扫视,希望能在那某个角落发现被遗忘的药瓶。医药箱被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找不到那个救命的小瓶子。
"糟了,救心丸用完忘记买了!"黎曼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看了眼痛苦不堪的丈夫,又看了眼窗外越来越阴沉的天色。雨点已经开始啪嗒啪嗒地敲打窗户,像是催命的鼓点。她一咬牙,顾不上拿伞就冲进了已经开始飘雨丝的院子里。
许明盛迈着小短腿跑到父亲身边,小手紧紧握住父亲冰凉的手。那只曾经温暖有力的大手,此刻却冰冷而无力。"爸爸,疼不疼?明盛给你吹吹就不疼了。"孩子稚嫩的声音里满是恐惧,但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因为爸爸说过,男子汉要坚强。
许昌平艰难地抬起手,抚摸儿子的头,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无比吃力。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由苍白转为青紫。"明盛,爸爸快不行了...等爸爸走后,你要替我好好照顾妈妈...你妈妈平时最疼你了,你以后要对妈妈好点..."
话音未落,他的手突然垂下,眼睛永远地闭上了。窗外的雨就在这时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在为这个破碎的家庭哀鸣。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将屋内照得忽明忽暗。
"爸爸!爸爸你醒醒!"许明盛摇晃着父亲逐渐冰冷的身体,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从窗外溅进来的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雷声轰鸣,电光闪烁,将孩子孤独无助的身影投射在墙上,显得格外凄凉。他一遍遍地呼喊着,希望父亲能像往常一样,微笑着睁开眼睛,摸摸他的头说"爸爸没事"。
可是这一次,许昌平再也没有回应。他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天花板,仿佛在凝视着某个遥远的地方。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狂风呼啸着穿过门窗的缝隙,带来一阵阵寒意。
与此同时,黎曼在泥泞的山路上艰难前行。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膝盖早在第一次摔倒时就擦破了皮,此刻正不断渗出鲜血,在雨水的冲刷下在裤腿上洇开惨烈的花。但她顾不得疼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拿到药,救丈夫!
莲塘村的路本就崎岖不平,下雨后更是泥泞难行。黎曼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疼。她不停地抹着脸,却怎么也抹不干净。心里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她的心脏。
就在药店近在眼前时,山坡上因为雨水冲刷而松动的小石子让她脚下一滑,重重摔在水泥路上。这一跤摔得极重,黎曼只觉得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尝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昌平...等着我..."她咬着牙,拖着伤腿向前爬行,在泥水中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混合着血水,显得格外刺目。指甲因为用力而翻起,渗出血丝,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
就在这时,一束车灯划破雨幕。沈平光开车从县城返回,看到雨中艰难前行的身影,急忙停车查看。当看清伤者的面容时,他的心猛地一沉。
"黎曼?你怎么..."沈平光急忙和妻子文莺一起下车,文莺立即从车里取出备用的毯子,裹住瑟瑟发抖的黎曼。
"药...救心丸...昌平他..."黎曼话未说完便晕了过去,苍白的脸上满是雨水和泪水。文莺探了探她的额头,发现她在发烧,显然是淋雨太久着了凉。
沈平光立即将黎曼抱上车,对妻子说:"你先照顾她,我去许家看看!"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许昌平的心脏病一直很严重,这场暴雨中的意外恐怕...
当沈平光赶到许家时,看到的是令他心碎的一幕:许昌平已经没了呼吸,年幼的许明盛趴在父亲身上,哭得几近昏厥,小小的身子因为抽泣而不停颤抖。屋里的景象一片狼藉,打翻的茶杯,散落一地的药品,还有那个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医药箱,无不诉说着刚才发生的悲剧。
"明盛..."沈平光的声音哽咽了,这个铁打的汉子在看到眼前这一幕时,也不禁红了眼眶。他轻轻走上前,生怕惊动了这个已经破碎的孩子。
孩子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和雨水,声音嘶哑:"平光叔叔,爸爸睡着了,叫不醒了..."那双原本应该明亮天真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不符合年龄的悲伤和绝望。
沈平光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泪水无声滑落。窗外,玉兰树的残枝在风雨中摇曳,洁白的花瓣被打落在地,混入泥泞之中,仿佛在哀悼这个破碎的家庭。雷声隆隆,像是上天也在为这个英年早逝的男人鸣响丧钟。
文莺将黎曼送到医院后,也赶到了许家。看到眼前的景象,她忍不住捂住嘴,泪水夺眶而出。她轻轻走到许明盛身边,蹲下身与他平视,用最温柔的声音说:"明盛,跟文姨回家好不好?"
许明盛抬起头,眼睛里还噙着泪水,但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要等妈妈回来,我要照顾妈妈。"这一刻,文莺在这个六岁孩子的眼中看到了超越年龄的成熟和坚韧。丧父之痛没有击垮他,反而让他瞬间长大了。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好孩子,那文姨陪你一起等。"
雨还在下,但屋内的气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文莺细心地为许昌平整理遗容,沈平光则默默地开始收拾凌乱的房间。许明盛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父亲安详的面容。这个夜晚,莲塘村失去了一位受人尊敬的长者,一个孩子失去了父亲,而两个家庭的命运,却在这场暴雨中悄然交织在一起。
当黎曼从昏迷中醒来,得知丈夫的死讯时,她几乎再次晕厥过去。文莺紧紧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黎曼姐,你要坚强,为了明盛也要坚强。"病床上的黎曼泪如雨下,但当她看到守在床边、眼睛红肿却强忍着不哭的儿子时,她知道,自己必须振作起来。
许昌平的葬礼定在三天后。在这三天里,沈平光和文莺忙前忙后,帮着料理后事。许明盛则始终沉默着,除了必要的回答,几乎不说一句话。只有看到母亲时,他才会露出些许属于孩子的依赖和脆弱。
葬礼那天的细节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薄纱,在许明盛的记忆中模糊不清。他只记得来了很多人,每个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表情肃穆。他穿着过大的黑色西装,袖口长得盖住了半个手掌,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黎曼的脚踝打着绷带,脸色苍白如纸,全靠文莺搀扶才能站立。她的目光空洞,仿佛还没有从失去丈夫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村里人来来往往,低声说着"可怜了这孩子"和"黎曼以后可怎么过"。许明盛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沾满泥水的鞋尖,不让任何人看见他的眼泪。他知道,从现在起,他必须坚强,因为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
就在这时,一双小巧的红色皮鞋停在他的视线里。他抬起头,看见一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眼睛像黑葡萄般明亮的小姑娘。她手里拿着一朵完整的玉兰花,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雨珠,怯生生地递给他。
"给你,"小姑娘声音软糯,"妈妈说,玉兰花很香,闻了会开心一点。"
许明盛愣愣地接过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姑娘已经被文莺牵走。他后来才知道,那是沈家的小女儿,叫沈初瑾,才五岁半。这朵玉兰花,成了他灰暗日子里第一抹亮色,也为他们之间未来的故事,埋下了最初的种子。
雨渐渐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积水中投下斑驳的光影。玉兰树经过雨水的洗礼,叶片绿得发亮,虽然落尽了花朵,却显露出勃勃生机。许明盛握紧手中的玉兰花,望着远处正在和文莺说话的沈初瑾,心里某个角落悄然松动。
这一刻,没有人知道,这场暴雨带来的不仅是死亡和别离,也孕育着新的希望和开始。两个孩子的命运从此交织,如同那株经历风雨却依然挺立的玉兰树,在伤痛中孕育着新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