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王朝,永京城。
今年的冬格外凛冽,昨夜一场大雪,将朱红宫墙、琉璃碧瓦尽数覆上一层刺目的白,却压不住这皇城深处弥漫开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已是皇帝方宸临在位的第二十一个年头。今日,他下诏,改元 “隆安” 。
寓意,国运昌隆,四海安定。
掖庭局的偏僻宫道上,一队新充入宫的罪奴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前往分配好的宫苑劳作。
她们身着灰扑扑的粗布棉衣,冻得面色青白,瑟缩如同鹌鹑。
唯有一人,肩背挺得笔直。
沈惊棠低垂着头,露出的一截脖颈白皙纤细,仿佛用力一折便会断掉。
可那双掩在长睫下的眼眸,却清亮得骇人,锐利地扫过宫墙的规制,默记着路径。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雪的清冽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血味。
十九年前,她出身江南清贵沈家,父亲是名满天下的大儒。而十九年后的隆安元年,她是家族男丁尽数流放、女眷没入宫廷为奴的罪臣之女。
“都听好了!”
领路的宦官尖着嗓子,不耐烦地呵斥,“安生做事,手脚干净些!如今是隆安元年了,宫里正肃清着呢,别触了霉头,仔细你们的皮!”
肃清?沈惊棠心中冷笑。
所谓肃清,不过是新一轮党同伐异的开始。她沈家,便是这“隆安”盛世开场,最先被祭旗的羔羊。
她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她记得父亲被带走时悲愤的眼神,记得母亲哭瞎的双眼。
那记忆,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尖上。
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江南罕见的飘了雪,却丝毫未有祥瑞之兆。
沈家庭院里的墨竹被积雪压弯了腰,一如她风骨铮铮的父亲,骤然佝偻的脊梁。
马蹄声如惊雷般砸碎了沈府的宁静,披甲执锐的官兵如潮水般涌入,瞬间将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冰冷的铁器寒光,取代了往日书香墨韵。
为首的,是一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宫中内侍,他展开一卷明黄绢帛,尖利的嗓音像刀子一样划破凝滞的空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原礼部尚书沈文渊,结党营私,诽谤圣听,更于去岁主持春闱之时,徇私舞弊,泄露考题,罪证确凿!实乃负国恩而坏朝纲,着革去所有官职功名,抄没家产,一应家眷……”
那内侍冰冷的目光扫过跪满一地的沈家女眷,最后落在沈惊棠苍白如雪的脸上,缓缓吐出最后四个字:
“充入掖庭。”
“荒唐!无耻构陷!”
父亲沈文渊猛地抬头,花白的胡须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他未曾看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兵,只死死盯着那内侍,或者说,盯着那内侍所代表的、隐藏在深宫深处的黑手,“我沈家清名,世代忠贞,岂容尔等宵小污蔑!我要面圣!我要……”
“沈大人,”内侍打断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讽,“证据——可是确凿的很呐。”
话音刚落,一名官兵便捧着一个托盘上前,上面赫然是几封“密信”和一份“考题”。
那笔迹,竟与父亲的有八九分相似!
“这……这不是……”
父亲瞳孔骤缩,瞬间明白了这是一个何等恶毒且周密的局。
他一生清傲,此刻却百口莫辩,一股悲凉至极的郁气涌上心头,猛地呛出一口血来,点点殷红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父亲!”
沈惊棠失声惊呼,想要扑过去,却被粗暴的官兵死死按住。
母亲当场晕厥过去,丫鬟仆妇哭成一片。
昔日清贵雅致的府邸,顷刻间鸡飞狗跳,名贵书画被随意践踏,箱笼被粗暴翻检,珠玉散落一地,与污泥积雪混在一处。
她最后看到的,是父亲被铁链锁走时,那回头一望。
那眼神里,有滔天的冤屈,有不灭的傲骨,更有对她和母亲无尽的担忧与绝望。
那一眼,成了她此后无数个夜晚的梦魇。
她不能就这么烂在这暗无天日的掖庭里。
她生得一副好样貌,尤其是这双眼睛,像极了宫中旧人曾窃窃私语的那位……早已仙逝的柳贵妃。
这是她唯一的筹码。
她要活下去,要接近这帝国权力的中心,要借那真龙天子的恩宠,为她沈家挣一个沉冤昭雪!
正思忖间,宫道尽头忽然传来一阵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一种金属机簧轻轻叩击的冰冷声响,那是……
沈惊棠的心猛地一缩。
灰衣宫女们慌忙避让到墙根,深深垂下头去,大气不敢出。
只见一队身着褐衫、腰佩弯刀的西厂番子,簇拥着一人疾步而来。
那人身披玄色绣金蟒纹的曳撒披风,身形清瘦颀长,面白如玉,眉峰斜挑,一双桃花眼本该含情,此刻却凝着化不开的冰霜,殷红的唇抿成一条无情的线。
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被冻结。
西厂督公,裴叙白。
那个名字本身就能让永京官场小儿止啼的活阎罗。
传闻他府中密室挂满人指骨,床头永悬绣春刀。
裴叙白似乎刚从哪里办完差回来,周身还裹挟着一股未散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他目不斜视,仿佛墙边这群瑟缩的罪奴与尘土无异。
就在他即将走过的那一刻,一阵邪风猛地卷起积雪,扑了沈惊棠满身满脸。
她下意识地抬袖遮挡,微微抬起了头。
就是这一抬眼,她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那双正冷冷瞥来的桃花眼里。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冰冷,淬着剧毒,仿佛万丈寒潭,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碾碎。
裴叙白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不过一刹。
或许是她的容貌,或许是那双眼里来不及完全藏起的、与柔弱外表不符的锐利和惊惶,引起了他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残忍的兴趣。
他唇角似乎勾了一下,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更添几分妖异诡谲。
他没有说话,收回目光,继续前行,仿佛只是瞥了一眼路边的石头。
番子队伍簇拥着他远去,那冰冷的脚步声和铁器叩击声良久还在耳边回荡。
领路的宦官这才直起腰,长长舒了口气,擦着冷汗喃喃道:“真是晦气……怎地碰上这位煞神出巡……”
他转头看见仍僵在原地的沈惊棠,没好气地推搡了一把:“发什么呆!快走!冲撞了督公,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沈惊棠被推得一个踉跄,勉强站稳。
她重新低下头,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出来。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她清楚地看到了——裴叙白那玄色蟒袍的袖口处,溅上了一小片已然干涸发黑的、细微的血点。
而她原本计划里,那个至高无上的、能救她出深渊的帝王恩宠,忽然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真正的危险和机遇,似乎以另一种更狰狞、更不可控的方式,在她面前撕开了一道口子。
隆安元年的第一场雪,真冷啊。
冷得像是要渗进人的骨头缝里。
领路的宦官将沈惊棠和其他几个新来的宫婢塞进一间低矮潮湿的耳房,粗声恶气地交代了几句规矩,便锁门离开了。
寒气从单薄的土坯墙渗进来,屋里只有一个冰冷的土炕,连条像样的被子都没有。
几个小姑娘终于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为未知的命运感到恐惧。
沈惊棠沉默地坐在炕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布衣料上的毛边。
裴叙白那双冰冷淬毒的眼睛,总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恶和危险,与她计划中要周旋的帝王心术、后宫倾轧截然不同。
但她很快压下了这丝心悸。
无论前路是龙潭还是虎穴,她都没有回头路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日复一日的苦役。
清洗恭桶、搬运柴火、浆洗那些永远也洗不完的旧宫装……冰水刺骨,粗糙的皂角将一双原本执笔抚琴的手磨得红肿开裂。
她刻意低着头,收敛所有锋芒,努力让自己泯然于众。
只是偶尔,在路过通往内廷的宫门时,她会状似无意地抬眼远眺,默默记下侍卫换岗的时辰、不同品级宦官宫女行走的路线。
她在等,等一个能让她“偶然”出现在御驾必经之路上的机会。
这日,掌事嬷嬷忽然吩咐下来,云栖寺的师父们入宫为太后讲解佛法,需挑几个伶俐的去后厨帮工,制备斋菜。
这是个能稍微离开掖庭这片污浊之地的机会,沈惊棠立刻主动请缨。
后宫西北角的素斋厨院比掖庭宽敞许多,甚至能听到隐约的梵唱声传来。
沈惊棠被分去清洗送来的时蔬,井水依旧冰冷,但至少空气里没了那股难以言喻的秽气。
她正垂头仔细刮去莲藕上的泥垢,心思却已飘远。
听闻太后近日礼佛心诚,陛下亦常至康宁宫问安。
若能借此机会,哪怕只是远远让陛下瞥见一眼……她下意识将腰背挺得更直些,即便身着粗布灰衣,也难掩那段纤细窈窕的脖颈。
忽闻院门外一阵不同于寻常宫人的、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一种低沉的呵斥:“御前清道,闲杂避让!”
御前?!
沈惊棠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跃出来。
是陛下?
陛下竟会途经这偏僻的斋厨后院?
她来不及细想这不合常理的路线,巨大的机遇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迅速抿了抿鬓角散落的碎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依着规矩跪下,却在那队人马映入眼帘的瞬间,如遭冰水浇头,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来的不是天子仪仗。
是清一色的褐衫番子,佩弯刀,面色冷肃。
而被他们簇拥在正中,身着玄色蟒纹曳撒披风,面白如玉,眼神淬冰的——
是西厂督公,裴叙白。
怎么会是他?!
“御前清道”……是了,他权势滔天,享有“先斩后奏”之权,出行排场仿若御驾,并不稀奇。
巨大的失望和更甚的警惕瞬间淹没了沈惊棠。
她迅速低下头,如同院内其他宫人一样,躬身缩肩,极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被彻底踩灭。
裴叙白似乎正要快步穿过月洞门,却在经过斋厨院子的瞬间,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的目光随意一扫,掠过那几个噤若寒蝉的宫女,最终,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落在了那个正在洗藕的灰衣身影上。
即使她低着头,混在一群人里,那截过分白皙的、努力想显得恭顺却依旧难掩风致的脖颈,还是让他想了起来。
是雪地里那只眼睛会咬人的小野猫。
他改变了方向,缓步踱入院中。
冰冷的皂靴踩在石板上的声响,让空气都仿佛结了冰。
所有人大气不敢出,头垂得更低。
他在沈惊棠面前一步远处停下。
那熟悉的、混合着血腥与冷檀的气息压迫下来,沈惊棠能感觉到自己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危险。
她盯着他靴子上精致的蟒纹,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
“抬头。”
没有情绪的两个字,如同冰珠砸落。
沈惊棠指尖深深掐进莲藕里,泥土嵌入指甲。
她依言,慢慢抬起头,脸上已完美地敷上一层属于卑微宫婢的惊惧与茫然,只有眼底最深处,藏着一丝来不及完全掩去的失望和被打断计划的懊恼。
裴叙白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从她沾着泥点的额角,到她强作镇定却微微颤抖的唇瓣。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唇角勾起一抹妖异的弧度,俯身靠近,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仿佛情人低语般的音量道:
“怎么?看见是本督,很失望?”
沈惊棠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看穿了!他竟一眼看穿了她方才的期待与算计!
不等她反应,裴叙白已直起身,恢复了那副冷漠厌弃的模样。
他从袖中抽出一块极为干净的素白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指,仿佛刚才的靠近都沾染了污秽,然后随手一抛——
那方质地上乘的绢帕,轻飘飘地落入了沈惊棠面前那盆浑浊的洗藕水中。
白色的绢帕迅速被黄黑的泥水浸透、污染,沉了下去。
“既在斋厨,”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心上,“就好生做事。佛门清净地,别脏了东西。”
这话像是训诫,却更像是一句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充满恶意的嘲讽。
说完,他再没看她一眼,仿佛只是随手丢了一件垃圾,转身带着番子扬长而去。
院中死寂良久,才有人敢悄悄喘气。
沈惊棠僵在原地,冰冷的井水刺痛她的手指,但远不及心底那阵阵发寒的屈辱和后怕。
她缓缓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探入冰冷刺骨的水中,摸索着,抓住了那块沉底的、湿透肮脏的绢帕。
帕子一角,一个极小的、用银线绣出的篆体【裴】字,在泥水中若隐若现。
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的心思,她的企图,甚至可能比她自己更早看清。
这不是偶然相遇。这是一次精准的、居高临下的敲打和示威。
接近皇帝的路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名为裴叙白的铁壁阻挡。
而这块扔在她污水中、带着他标记的帕子,又是一个何等扭曲的、充满诱惑和危险的信号?
她紧紧攥住了那方湿帕,泥水从指缝间冰冷地渗出。
原定的计划尚未开始,似乎就已寸步难行。
另一条更黑暗、更叵测的路,却由那个最危险的人,强行塞到了她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