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宫内,檀香袅袅,诵经声与木鱼清音交织,肃穆而低沉。
太后赵氏阖目凝神,于佛前端坐,每年此际,她都要延请高僧入宫,为早年夭折的昭怀公主举办法事,祈祝往生。
云栖寺方丈了尘大师亲率僧众前来,他须发花白,了尘大师身披最隆重的赤色金襕祖衣,祖衣之下是深褐色的七衣与海青。
他颈挂一串光泽温润的紫檀佛珠,手持拂尘,胸前一串光泽温润的紫檀佛珠,宝相庄严。
在他身后,众弟子垂首诵经,其中一人尤为出挑。
那便是首座兼知客,观澈。
他仍是一个婴孩时便被弃于寺门之外,青灯古佛便是他全部的世界。
此刻,他身着素色海青,外层穿有七衣和缦衣,手持念珠,一身清简的僧衣反衬得他眉目如画,肤白若玉,唇色如丹朱点染,那份超脱尘世的清冷气质,在氤氲的香火中恍若谪仙临世。
法事直至傍晚方歇,僧众行礼告退。
康宁宫偏殿的花庭内,几株老梅正凌寒绽放,冷香浮动。
然而,一丝不合时宜的甜醇酒气,却悄然混入梅香之中。
“公主!快下来!太后娘娘正为昭怀公主斋戒,万万不可胡闹啊!”
一名小宫婢仰着头,望着梅树杈上那抹鹅黄色的身影,急得快要哭出来。
梅枝轻颤,一张稚嫩明媚的脸庞从花影间探出。
四公主方拾月一手勾着酒壶,双颊绯红,不知是酒意熏染还是寒风所致,她圆润明亮的眼眸里漾着恣意的笑,全然不理会宫婢的焦急。
“皇祖母最是疼我,”她声音清脆,带着几分娇憨的任性,“年年此时,满宫都是愁云惨雾,都在为昭怀姑母伤心。我偏要来陪她说说话,喝点酒,吃些甜的,她在地下知道了,定然也比听着哭声高兴!”
话音未落,一道清朗温和的嗓音自月洞门处传来:
“公主殿下倒是心思灵巧,万千悲痛之中,若能得一份赤子快意,想来昭怀公主殿下泉下有知,亦会心生宽慰。”
“何人在此放肆?”方拾月循声望去,黛眉微挑。
只见观澈缓步自梅影深处走出,晚风拂起他素净的衣袂,他手持佛珠,双掌合十,身姿挺拔如庭中玉树,神色却平静无波:“贫僧观澈,乃云栖寺僧人,方才无意听闻公主殿下妙论,深感殿下乃真性情之人,故而妄言,还请殿下恕罪。”
方拾月一时怔住,鬓边珠花随风轻摇,她望着那双清澈如古潭水的眼睛,竟觉方才饮下的酒液齐齐涌上心头,烧得她耳根滚烫。
她从未见过这般……这般好看的和尚。
心神摇曳间,指端一松,那白玉酒壶直坠而下,“啪”地一声脆响,在青石板上碎裂开来,琼浆四溅。
她自己也因这意外身形一歪,惊叫一声,竟从丈高的梅树上直直跌落!
电光火石间,只见那素色身影如鹤疾掠而来。
观澈毫不犹豫地伸臂,精准地揽住少女不盈一握的腰肢,将人稳稳接入怀中。
梅瓣因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簌簌而落,如红雨纷飞。
方拾月惊魂未定,下意识地揪住他胸前的衣襟,仰起脸,正对上他低垂的眼眸。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滞,她在他清透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怔忪的倒影,以及周遭漫天飞舞的梅花。
少女怀中的暖香与僧人身上的冷檀气息交织,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撞在心口,让她忘了言语,只知睁着一双染了醉意与惊羞的眸子,直勾勾地望着他。
观澈臂间温软,鼻息间萦绕着少女特有的甜香与酒气,再被她这般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素来波澜不惊的面容终是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他立刻稳稳地将她放下,退后一步,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贫僧失礼,唐突了公主殿下,万望恕罪。”
方拾月却恍若未闻,目光依旧胶着在他脸上,眼波流转间似有烟水朦胧,她鬼使神差地轻声问道:“小师父,你叫什么名字?”
“贫僧法号观澈。”
“观……澈……”
她无意识地跟着念了一遍,二字于唇齿间辗转,竟生出几分缱绻之意。
观澈被她念得名字微微一动,只得垂眸道:“公主殿下若无他事,贫僧先行告退。”
方拾月急忙朝那即将消失在月洞门后的清瘦背影唤道:“观澈小师父!我…我叫方拾月,字菀之!就是…就是拾起月亮的那个‘拾月’!”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少女的娇憨,在这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前方那素色的身影闻声,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诗意的自我介绍绊住了片刻。
但他并未回头,只是那片刻的凝滞之后,反而像是被什么催促着,加快了脚步,衣袂飘然间,迅速隐没在了梅枝掩映的廊道尽头,消失不见。
方拾月独自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仿佛那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冷的檀香气息。
怀中方才被他揽过的腰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的触感,坚实而稳妥。
晚风拂过,吹起她额前的碎发,也吹得她心头那池春水涟漪阵阵。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住自己怦然跳动的胸口,那里仿佛揣了一只受惊的小雀,扑棱着翅膀,怎么也不肯安宁。
双颊上的热意非但没有褪去,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连耳根都悄悄染上了绯色。
少女怀春,心事便如这庭中悄然绽放的梅蕊,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偷偷地、羞涩地,吐露出了第一缕芬芳。
她竟对着一个方才见了第一面的清冷僧人,红了脸,动了心。
方拾月正望着观澈离去的方向怔忡出神,忽闻月洞门处传来细碎脚步声。
只见一列宫婢低首垂目,手捧酒具食盒,正步履匆匆地沿廊下而行。
人群中,一道纤细却挺直的身影蓦然攫住了她的目光——即使身着统一的粗使宫装,那人低敛的侧颜与周身难掩的清雅气度,依然如暗夜萤火般醒目。
“舜华!”
方拾月脱口唤出她的闺名,瞬间将方才那点旖旎心思抛诸脑后,急急迎上前去。
沈惊棠闻声侧过头,看清来人,眼中掠过一丝复杂,下意识地便要屈膝,脱口而出的闺名又急忙改口:“菀……公主殿下。”
“你我之间,何时竟需如此生分了?”
方拾月一把扶住她,不由分说地将她手中沉重的酒壶塞给旁侧的宫婢,挥手令她们退下,随即拉着沈惊棠微凉的手,快步避入一旁的暖阁。
殿内暖意融融,却更衬得沈惊棠指尖冰凉。
方拾月紧紧握着她的手,眼圈微红:“宫外消息传来时,我还不信……偏生那时又被皇祖母禁了足,无法探知你的消息。沈家……沈家怎会遭此大难!你这些日子,定是吃尽了苦头?”
沈惊棠睫羽轻颤,眼中氤氲的水光泫然欲滴,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只是轻轻摇头:“家人性命无虞,已是万幸。”
方拾月心酸难抑,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曾几何时,这双抚琴烹茶、执笔挥毫的纤纤玉手,如今不过短短数日,已是红肿不堪,指腹掌心遍布新旧血泡与粗粝的茧子,触目惊心。
一股无名火瞬间窜上心头,她柳眉倒竖:“这帮捧高踩低的狗奴才!即便沈伯父……你终究曾是尚书府的小姐,他们怎敢如此作践你!我这就去找他们算账!”
“不可!”
沈惊棠反手用力拉住她,语气急切,“宫中人情如此,他们不过是依例行事。你尚在禁足,万不可再为我出头,徒惹是非。更何况……此刻你与我牵扯越少,于你越好。”
“可沈伯父为人清正,怎会做出那等营私舞弊之事?这分明是构陷!”方拾月急道,“我方拾月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何曾怕过这些!”
“我自然信我父亲。”
沈惊棠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正因如此,我才必须活下去,必须为沈家洗刷冤屈。”
“可你如今自身难保,又不许我明着帮你,如何能翻得了这泼天巨案?”
沈惊棠抬眸,望向窗外重重宫阙,那至高无上的所在,声音低而清晰,仿佛淬火的寒铁:“所以,我需借力。借这大胤王朝,最尊贵无上的权势。我爹……还在天牢里等我。”
方拾月闻言一怔,蹙眉道:“借力?这大胤最尊贵的权势无非就是我父皇。舜华,你若决意要走这条路,我…我总能想到法子帮你引见。”
沈惊棠却缓缓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不,菀之。还有一人。”
太后礼佛这三日,西厂督公裴叙白需亲自在宫内督察防务,亦有陛下亲赐的专属值房便于歇息。
沈惊棠自打入宫那日起,便凭着过人的记性与心细,将宫闱布局、各位贵人的动向摸得清清楚楚。
是了。
这紫霄皇城内,尊贵无上的权势,除了御座上的天子,还有另一人——那便是手握西厂、权倾朝野的督公,裴叙白。
他以雷霆手段、不畏权贵著称,替陛下肃清朝堂,铲除异己,诛杀了不少“贪官奸臣”。
在陛下眼中,他是一把最快、最狠、也最听话的刀。
正因如此,他才能享有先斩后奏之权,得佩刀上殿的殊荣,乃至在这宫内,也有一方属于他的天地。
沈惊棠深吸一口气,沈惊棠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
为督公裴叙白送酒这等差事,在宫婢们眼中无异于踏入龙潭虎穴,众人皆畏缩不前,唯恐避之不及。
她见状,便顺水推舟,默默接过了那壶刚从斋厨取来的素酒。
西厂督公在宫内有专属值房,并不在那些热闹的殿阁之间,而是设在东华门内一处僻静的庑房。
那里看似不起眼,却是他随时出入宫禁、处理机要之事的中枢。
宫人们私下都称那里为“小鬼门关”等闲绝不靠近半步。
她越往东华门方向走,人迹便愈见稀少。
高耸的宫墙在此处投下更深的阴影,连风声都似乎带着呜咽。
终于,她看到一列身着褐衫、腰佩弯刀的番子,像雕塑般守在一扇毫不起眼的黑漆小门外。
这里安静得可怕,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吞噬了,只有那扇门,像一张沉默的、等待着吞噬什么的嘴。
房间看似简洁,却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肃。
她正待叩门,却听房内传来一丝极低的禀报声:
“督公,余下的那几个都已审完,是否……留个活口?”
接着,是一道她今日听过一次便绝不会忘的冰冷嗓音,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
“不必。这等蛀虫,也配苟活于世?拔了舌头,砍去四肢,丢去乱葬岗。若还能活下来,便算他命大。”
沈惊棠的手猛地一颤,指尖瞬间冰凉。
手中的酒壶微微一倾,壶盖与壶身轻轻磕碰,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脆响。
她心中大骇,急忙稳住呼吸,用力按住那不安分的酒壶。
几乎是同时,房内传来一声冷冽的质问:“谁?”
下一刻,一道银光破窗而出!“夺”的一声,一柄薄如柳叶的飞刀已精准地钉在她身旁的廊柱之上,刀尾仍在微微颤动,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
沈惊棠心脏狂跳,几乎跃出胸腔。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深吸一口气,抬高手,让声音尽量平稳无波,轻轻叩响房门:
“督公大人,奴婢是来送温酒的。”
短暂的沉寂后,房里传来那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