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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公他拒做裙下臣

    沈惊棠素手轻推,那扇隔绝了内外天地的门扉无声开启。

    她垂眸敛息,端着酒盘,一步步走至裴叙白面前,依着宫规缓缓跪下,将手中之物高举过头顶,姿态谦卑至极。

    裴叙白并未立刻去接那酒。

    他缓步走近,玄色的曳撒下摆停在她的视线里。

    下一刻,微凉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行将她的脸抬了起来,迫使她对上那双深不见底、淬着寒冰的桃花眼。

    “又是你。”

    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调慵懒却带着刺骨的审视,“小野猫。”

    而后抬手略一示意,身旁番子便躬身退下。

    沈惊棠被迫仰着头,眼中却无半分畏惧,清澈的目光直直迎向他,声音平稳:“能被督公记住,是奴婢的荣幸。”

    裴叙白闻言,眼底戾气一闪,捏着她下巴的手猛地用力向旁一甩。

    沈惊棠猝不及防,脸被甩得偏向一侧,鬓发微乱。

    “像你这样的女子,本督见多了。”

    他语带讥诮,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费尽心机,不过是想攀上龙床,一飞冲天。可笑至极。”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句,如刀锋刮过,“却不知,野鸡就是野鸡,即便侥幸爬了上去,也变不成凤凰。”

    沈惊棠缓缓回过头,被他如此羞辱,脸上却不见半分不堪与泪痕。

    她甚至极轻地笑了一下,随即竟自行将举着的酒盘放到一旁的地上。

    然后,她从袖中不慌不忙地取出一样东西——正是那方被他丢弃在洗藕污水中的素白手帕。

    此刻帕子已被洗净熨平,虽仍显旧色,却干干净净。

    她双手将其奉至裴叙白眼前,抬眸直视他,声音清晰而冷静:

    “督公说的是。不过督公怎知,”她目光灼灼,似有暗火燃烧,“您眼前的,焉知不是伺机而动的毒蛇?”

    “既是毒蛇,”她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野性的挑衅,“又怎会甘愿只去做那华而不实的凤凰?”

    沈惊棠清晰地看到,裴叙白那双常年结冰的桃花眼里,倏地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

    他并未立刻发作,反而伸手接过了那方帕子,指尖若有似无地捻过上面细微的折痕,仿佛在抚摸一道无形的伤口。

    “倒是个嘴尖牙利,胆色过人的。”

    他轻笑着,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玩味,“不过,若你只凭着这张三分似柳贵妃的脸,便妄想能轻易勾起陛下的怜惜……怕是,难如上青天。”

    沈惊棠立刻垂下眼帘,语气恭顺却清晰:“督公多虑了。奴婢乃戴罪之身,自知卑贱,岂敢痴心妄想,玷污天颜。”

    她说话间,手腕似不经意地微微一转,那原本掩在袖中的双手便露了出来。

    掌心向上,新旧交叠的伤痕与刚刚破裂、仍渗着血丝的骇人水泡,在她纤细白皙的手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她声音放软,带上一丝难以承受痛苦的微颤,低声道:“奴婢……奴婢只是仰慕督公威仪,但求能在您身边讨一份差事,免于掖庭之苦,便心满意足了。”

    裴叙白目光在她伤痕累累的手上停留一瞬,忽然出手,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力道之大,让她猝不及防地跌入他怀中。

    他一手紧紧箍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却以一种近乎温柔的力道,托起了她那只惨不忍睹的手。

    两人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呼吸可闻。

    他低下头,微凉的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耳廓,温热的呼吸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拂过她敏感的耳垂与颈侧。

    “仰慕本督?”

    他低声重复,语调缠绵如情人低语,内容却冰冷刺骨,“威仪?”

    沈惊棠心跳如擂鼓,并非心动,而是被一种巨大的危险攫住的紧张与恐惧。

    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檀香混合着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面对这个心思难测、手段狠戾的玉面阎罗,她原以为能凭借几分颜色与机敏引得他上钩,却不想进展如此顺利。

    她心下骇然,暗忖这裴叙白虽为阉人,莫非终究难逃色欲之惑?

    她正强自镇定,闭上眼准备承受接下来或可能发生的任何屈辱或试探时——

    却听他低沉的声音再次贴着她的耳蜗响起,带着一丝嘲弄的、近乎残忍的笑意:

    “可惜了……本督是个阉人,对女人,没有半分兴趣。”

    话音未落,他箍在她腰间的手臂猛地用力,毫不留情地将她往外一甩!

    沈惊棠惊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去,腰侧重重撞在后方坚硬的紫檀木案桌边缘,一阵剧痛袭来,她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扶着桌角站稳身形,胸口因惊惧和疼痛剧烈地起伏着。

    沈惊棠正强忍着腰侧的剧痛,心下飞速盘算此次冒险失败,该如何全身而退,甚至思考着最坏的脱身对策时,裴叙白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不过,”他语调慵懒,仿佛刚才那番疾风骤雨般的折辱从未发生,“差事嘛,倒也不是不能给你一份。”

    沈惊棠蓦然抬眸。

    只见裴叙白好整以暇地坐回案后,指尖轻轻敲着桌面,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玩味的意味:“本督府上,正好缺个喂猫的丫鬟。瞧你,倒是挺合适。”

    喂……猫?

    沈惊棠心思电转。

    困于深宫,行动处处受制,想要探查父亲冤案的蛛丝轶料可谓难如登天。

    她急需一个能自由出入宫禁、又能接近权力核心的身份。

    还有什么比成为裴叙白府中的侍女更合适的?

    既能出宫,又能凭借他的权势获得些许便利,更能名正言顺地留在他身边……

    只要能靠近他,莫说是喂猫,即便是喂虎喂狼,她也甘之如饴!

    念头既定,她不再有丝毫犹豫。

    双膝一软,再次跪倒在地,双手交叠于额前,深深叩下,姿态谦卑至极,声音却清晰坚定:“奴婢,谢督公抬爱!”

    “退下吧。”

    裴叙白挥挥手,仿佛只是打发一只无关紧要的小动物,“明日申时,随我一同出宫。”

    “是。”

    沈惊棠压下心中翻涌的惊喜,依言起身,仔细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角,低着头,恭敬地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值房。

    房门轻轻合上。

    值房内重归寂静。

    裴叙白独自坐在案后,目光却仍落在早已空无一人的门前,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孤独了十九年,立于这万人之上的险峰太久,早已习惯了下方的匍匐与敬畏。

    倒是许久未曾见过,敢这般直视他、甚至隐隐试图与他交锋的猎物了。

    事情,似乎变得有趣起来了。

    “江述。”

    他淡淡开口。

    话音落下不过片刻,一个身着褐色番子服、身形精干的男人便无声地推门而入,拱手行礼:

    “督公。”

    裴叙白并未看他,指尖摩挲着那方素白帕子,语气平淡无波:“去挑一盒上好的金创药,给她送去。记住,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江述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并未多问,只应道:“是。”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声问道:“督公,那沈氏虽是罪臣之后,但如今礼部尚书已然伏法,她不过一介宫婢,您何必如此费时与她纠缠……”

    裴叙白终于抬眼,眸光深冷,唇角却噙着一丝玩味的笑:“她不是处心积虑,想借本督的势么?”

    “那本督便让她知道,我的势,可不是那么好借的。须得付出代价,才能在这棋局上,多留片刻。”

    沈惊棠一路疾行,直至远远才能望见东华门的轮廓,那颗高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稍稍落回实处。

    然而她的脚步却不敢有丝毫停歇,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如同寒风中一枝不肯折腰的墨竹。

    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卷过宫道,吹起她素色宫装的裙摆,猎猎作响。

    她目光直直地望向远方,将这偌大、恢弘、却冰冷彻骨的皇城收入眼底。

    这朱红宫墙、琉璃碧瓦之下,埋葬了多少忠骨与冤魂?

    它美得惊心动魄,也残酷得吃人不吐骨头。

    这永京城内,官官相护,盘根错节,利益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轻易便能将真相与公道绞杀。

    是与非,黑与白,在这里早已模糊了界限,沦为权力倾轧的注脚。

    她想起父亲沈文渊,一生清正廉洁,两袖清风,秉持着忠君爱国的信念,最终换来的却是君主的猜忌、同僚的沉默,以及一纸构陷的诏书。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在这紫霄皇城之中,被诠释得如此淋漓尽致,又如此凉薄彻骨。

    一股冰冷的坚毅自心底升起,迅速压过了那片刻的恍惚与寒意。

    世人求不到的公道,天地给不了的清白——

    那便由她,沈惊棠,亲自来讨!

    沈

    惊棠轻轻推开耳房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廉价皂角和潮湿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雪光勾勒出大致轮廓。

    与她同住的三位姑娘早已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她踮着脚尖,如同猫儿一般悄无声息地走到自己那方靠墙的简陋床铺旁。

    刚坐下,身旁的梅豆便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撑起半个身子,揉了揉眼睛,压低了声音问:“惊棠?你怎么才回来?都快过二更了。”

    沈惊棠解开发间最素净的一根木簪,任由青丝披散下来,声音也放得极轻:“无事,只是天黑路滑,回来晚了些。”

    梅豆的睡意似乎醒了几分,往她这边凑了凑,语气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好奇和恐惧,气声问道:“她们说……你是被叫去给那位……西厂的裴督公送酒了?他、他没把你怎么样吧?是不是真跟传闻里一样,青面獠牙,喝人血吃人肉?”

    沈惊棠动作微微一顿,眼前闪过那双冰冷的桃花眼和那柄钉入柱中的飞刀。

    她侧过脸,在黑暗中对着梅豆的方向露出一个极淡的、安抚性的微笑,摇了摇头:“没有的事,督公只是接了酒水便让我回来了。快睡吧,明日还要当值。”

    梅豆似乎松了口气,但又忍不住分享刚听来的新鲜事:“哦……那就好。对了,听说明日一早,云栖寺的那些大师们就要离宫回寺了!她们都说,里头有个特别俊俏的比丘师父,好看得不像凡人!我们约好了,明早早些做完活,偷偷去西华门那边瞧一眼!你也一起去吧?”

    沈惊棠轻轻颔首,想起花庭中那惊鸿一瞥的僧影和四公主异常的反应,低声道:“好。快歇了吧。”

    梅豆顺从地躺了回去,裹紧了薄薄的被子,望着黑洞洞的屋顶,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染上一丝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茫然和颓唐:“惊棠……你说,我们是不是……就要像刘嬷嬷她们那样,在这深宫里熬一辈子,直到头发白了,眼睛花了,也出不去?”

    沈惊棠正准备躺下的动作停住了。

    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目光似乎能穿透这陋室的屋顶,望向那无尽夜空。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力量:

    “不会的。”

    梅豆诧异地又微微支起身:“嗯?你为什么这么肯定?难道……你有什么打算不成?”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困倦的疑惑和微弱的希望。

    沈惊棠却已躺好,拉过被子盖在身上,闭上了眼睛,只含糊地轻声道:“快睡吧。明日……不是还要去看那好看的比丘和尚吗?”

    梅豆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咕哝着附和:“是了是了……可得早点起……”

    声音渐低,很快便被睡意淹没。

    耳房内重归寂静,只余下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和身旁姐妹们均匀深长的呼吸。

    沈惊棠在黑暗中睁着眼,并未立刻睡去。

    方才经历的一切如同潮水般在脑中翻涌——裴叙白冰刃般的审视、腰间似乎仍在隐隐作痛的撞击、还有那看似折辱却又暗藏机遇的“喂猫”差事。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粗糙的褥子。

    明日申时,她便要踏出这禁锢她的宫墙,去往那更莫测、却也可能藏着无限可能的督公府。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一招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然而,父亲蒙冤的眼神、母亲哭泣的面容,如同最灼热的火焰,炙烤着她的心,也驱散了那丝寒意与恐惧。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闭上眼。

    不是入睡,而是养精蓄锐。

    裴叙白的“势”,她借定了!

    哪怕那是淬毒的刀锋,是焚身的烈焰,她也要握住它,劈开这沉沉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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