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西南大旱,赤地千里。
龟裂的土地像张被晒硬的人皮,在毒日头下泛着绝望的白光。
逃难的人流如一条灰败的长蛇,正缓缓蠕动过这张“人皮”,灼热的风卷着尘土灌进每个人的口鼻,混着汗馊与饥饿的气息,将一张张脸蚀得如同枯槁的树皮。
眼窝深陷处盛着的不是泪,是连哭都哭不出的麻木,唯有一人眼睛是亮晶晶的,还有生气。
那便是沈三娘。
周遭多是扶老携幼的抱团者,唯有她像片被狂风撕扯下来的残叶,孤身一人被人潮推搡着往前。
怀里那把紫檀直项琵琶用粗布裹着,琴身温润的弧度硌着嶙峋的肋骨,是这颠沛路上唯一能攥住的实感。
比脚下滚烫的土地更真切,比身边擦肩的活人更可靠。
每一步都像踩在焚宅的余烬上。
滚烫的灼痛从脚底窜上来,顺着骨头缝往灵魂里钻。
可她连一次头都不敢回,下唇早被牙齿咬出了血痂,将那片焦黑的废墟、冲天的火光、还有养母最后决绝的背影,全封进了心底最深的地方,像封坛陈年的毒酒,只待日后开封时,连血带肉一起烧穿五脏六腑。
她原是有家人的。
直到这场百年不遇的大旱,将沈家那点微薄的家底熬得连油星子都不剩。然后是那场无名火,舔舐着本就摇摇欲坠的吊脚楼,将她的“家人”一并吞噬,化作了一捧连骨头渣都分不清的焦灰。
没人知道她的衣襟里还藏着一封信,被人悉心珍藏的信。
信上写的却不是什么情深缘浅海誓山盟,而是字字诛心的绝情:
“汝身隶贱籍,恐污我青云之路。不若自绝,免至拖累。”
没有落款,可那字迹里的凉薄与鄙夷,她认得,是沈云。
是那个偷走养母林月华所有积蓄进京赶考的“好兄长”。
信纸边缘早已起了毛边,褶皱里还沾着些微水痕,显然收到信件的人这些年反复摩挲,早被这封信凌迟了无数次。
可世道之险,远不止天灾。
林间小道狭窄,两侧怪石嶙峋,像蹲伏的野兽。
正当众人拖着灌铅的腿挪步时,灌木丛里突然“哗啦”作响,十几条手持刀棍的汉子窜出来,个个面黄肌瘦,眼里却泛着饿狼般的绿光,将这支老弱病残的队伍围了个严实。
为首的匪首满脸横肉,络腮胡上沾着黑污,扛着把锈迹斑斑的环首刀。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扫来扫去,最后像苍蝇叮上腐肉,死死粘在沈三娘身上。
她虽衣衫褴褛,面色蜡黄,但未全长开的眉眼已透着清丽,尤其是那双眼睛——在一群麻木灰败的难民里,像蒙尘的玉,静得扎眼。
“粮食留下,人滚。”
匪首的声音粗嘎如砂砾,刀尖遥遥点着沈三娘,狞笑里裹着淫邪,“这小娘子也留下,给弟兄们乐呵乐呵。”
人群瞬间噤声。
逃难路上,人性早被饥饿啃得只剩骨头。
前日还施舍给她半个窝头的老村长,此刻连连哈腰:“好汉爷说得是,说得是……”
话音未落,几个村民已抓住沈三娘的胳膊,猛地往前一推。
“啊——!”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像受惊的小鹿,双脚乱蹬,被硬生生拖到匪人面前。
水汪汪的眼里噙满泪,身子抖得像风中落叶,任谁看了都要心软。
村民们却纷纷低头,避开她的目光,也有不忍心的嬢嬢,想要出言说些什么,却被自家男人拉住。
乱世当前,谁敢做那菩萨?
匪首看得心痒,喉咙里发出“嘿嘿”的笑,脏污的大手就往她衣襟抓去。
就是现在!
在那只手即将触到衣襟的瞬间,沈三娘眼中的惊恐骤然褪去,只剩一片淬了冰的狠戾。
她看似慌乱地后缩,右手却悄悄藏在袖里,捏紧了一块尖锐的石头。
“噌——”
寒光快得像一道影子!
常年刀尖舔血的本能作祟,匪首下意识偏头,却还是慢了半分。
只觉眼前寒光一闪,右眼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尖锐的石片在他的眼皮上划开一道血口,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模糊了他的整个视线。
沈三娘一击得手,绝不恋战。
借着匪首吃痛后退的空当,转身就往密林深处冲。
“追!抓住她,老子活剥了她!”匪首捂着流血的右眼,嘶吼着下令。
沈三娘踩着枯枝败叶,脚下踉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林子里灌木多,她身量细,钻起来像只灵活的鹿。
可半个月没怎么吃东西,力气早就耗光了,跑出不过一里地,双腿就像灌了铅,喘气粗得像破风箱。
身后的脚步声和污言秽语越来越近,像催命的鼓点。
忽的,脚下被一根粗壮的藤蔓一绊,她整个人往前扑去,重重摔在地上,琵琶也从背上甩落滚到一边。
几个匪人狞笑着围上来,步步紧逼。
“跑啊?小贱人,怎么不跑了?”
沈三娘撑起身子,大口喘气,脸上又浮起那副惊恐欲绝的模样,眼泪大颗滚落。
她一边向后挪,一边死死攥着染血的石头,冰冷的石头硌得掌心生疼。
可眼神却是越过匪徒的肩,死死盯着匪首的咽喉,疯狂计算着同归于尽的可能。
她爬起想要再次逃脱,却被一个匪人直接拽住了脚踝。
“跑啊?再跑啊!”那匪徒压在她身上,撕扯着她的衣物。
“滚开——”
沈三娘奋力挣扎,手里的石头被夺走,转而指甲在对方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嘴里胡乱地撕咬,却终因气力不济被死死压制住。
眼见着匪徒们都追了上来,那匪首捂着流血的右眼持刀逼近。
“臭娘们!”
跨在她身上的匪人被咬到了手背,猛地暴起扇了她一巴掌。
少女的脸颊瞬间红肿一大块,眼泪划过,火辣辣的疼。
不行!不行!不行!
她一手死死攥着衣领,双腿不住地踢打,身躯扭动,疯狂想要挣脱禁锢。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她嘴边沾着点血,不知道是那匪人的还是她自己的,可这点疼,哪里抵得过心口那股翻涌的恨意。
我不服!我不服!
养母自焚的那晚历历在目,她才从魔爪里逃脱,眼下又要被恶徒玷污,不甘心,好不甘心!她还没去找那狼心狗肺的报仇,还没去到京都寻到自己的活路。
为什么,凭什么这样对她?
不甘心!好不甘心!
她猛地抬起头,哪怕牙齿在打颤,哪怕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那双眼睛里却燃起一簇执拗的火苗。
就算是死,她也得撕下这帮杂碎一块肉来!
“谁在那!”
千钧一发,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像是踏在人的心脏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林中何人喧哗!”
清亮的叱喝穿林而来,紧接着,一道鞭影如灵蛇破空,“啪”的脆响抽在一名匪徒脸上。那匪徒惨叫着倒地,脸上瞬间皮开肉绽。
沈三娘借机一脚猛踹出,翻身往前猛的一扑,从匪人身下钻了出来。
众人惊骇抬头头。
林外不知何时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女子,玄色劲装衬得身形利落,墨发高束,眉目间带着股慑人的英气。
身后数十名护卫,个个腰佩长刀,身形彪悍,气势凛然,一看便是精锐。
“光天化日,谁敢行凶!”女子声音冷得像冰,裹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匪首本想嘴硬,可看清对方马鞍上那面绣着金色大雁的旗帜,有看了看为首的女人,顿时面如死灰,双腿筛糠。
“原是‘穿云燕’方当家!”
匪首瞬间换上谄媚的笑,点头哈腰,“小的们有眼无珠,这就滚,这就滚!”
说罢,带着手下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被称作方雁行的女子并未带头追赶,而是眼神示意,身后立刻列出十几人的小队,循着土匪逃脱的路径追了上去。
被称作方雁行的女子翻身下马,缓步走到衣衫不整的少女面前。
沈三娘浑身发抖,一手环抱着弦断的琵琶,一手捏着沾血的石头,很是狼狈但眼神却像被逼到绝境的幼兽。
倔强,又满是戒备。
方雁行蹲下身,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随即落在她死死护在身前的琵琶上。
当她看清琴身上用贝母组合而成的松上明月图,眼神微微一变,闪过一丝异样
方雁行递过一个水囊,语气缓和了些:“没事了,姑娘。”
沈三娘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巨大的疲惫如潮水涌来。
她接过水囊猛灌几口,声音沙哑:“多谢您。”
方雁行将她带回了商队。
她被安置在干净的马车里,喝着温热的肉汤,僵住的身子渐渐回暖。
身侧,方雁行唤来商队里专们修补器物的老匠人,正摆弄着沈三娘那把断了弦的琵琶,在他修复的时候,方雁行的眼神一瞬不瞬黏在琵琶上面,期间还偷偷打量了沈三娘几眼,像是在思量些什么。
等沈三娘缓过劲来,琵琶也已修好。
方雁行取来块新裁的细棉布,仔细将琴身裹好递还给她。
还没等她道谢,方雁行就开口问:“你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将来有何打算?”
老匠人早已离去,车厢里只剩她们二人。
沈三娘抬眼,迎上方雁行探究的目光,她能清晰感觉到对方态度里那微妙的转变,却猜不透缘由,心底的戒备不由得又重了几分。
但她面上半分不露,反倒对着方雁行怯生生地绽开一抹极淡的笑。
那笑意里终于泄出几分符合年纪的,少女该有的希望与雀跃,轻声答道:“家里遭了灾,活不下去了……想去京城讨个生活。”
方雁行目光掠过那把修好的琵琶,又看了看眼前虽狼狈却眼神清亮的少女,沉吟片刻:“我的商队正要回京都,路途艰险。你若信得过,便随我一道,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沈三娘心头微动,对方行事果决,不似拐子,可这收留……总透着几分古怪。
她未及多想,方雁行已拍板定下。
沈三娘便也就半推半就地随商队北上。
这几日里,方雁行也不要她做什么杂活,只让她闲来无事弹弹琵琶解闷。
她渐渐养回些气色,脸上丰润了些,洗去尘垢后,眉眼间透着股水灵灵的秀气。
直到行至西南边界,商队忽然放缓了脚步,前方烟尘滚滚,竟是与一支更为庞大的商队遇上了。
那阵仗着实惊人,车马连营,旌旗招展,绣着“燕”字的大旗在风里猎猎作响,队伍绵延数里,气派非凡。
两支商队刚一碰面,方雁行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要紧事,脸色“唰”地变了,猛地按住正在拨弦的沈三娘的手。
此时二当家已神色匆匆地掀帘进来,附耳在方雁行耳边低语了几句。
沈三娘只见方雁行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竟露出几分大惊失色的模样,不由得更纳闷了——车外到底出了什么事?
还未等她理清头绪,车厢外已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
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尾音却拖得懒懒的,带着股漫不经心的调笑:“雁行,怎么躲在车厢里不出来,莫不是藏了什么宝贝?”
话音落时,车帘已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挑开,玄色暗纹的锦袍角先探了进来,随即露出张惊艳却带着几分戏谑的脸。
只这一眼,便让沈三娘瞬间忘了呼吸。
来人并未束冠,只用一根羊脂玉簪松松挽着长发,几缕墨发随意垂落,扫过白皙修长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
窗外的天光落在他脸上,照得那张脸仿佛是上好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一点朱唇色泽天然,偏偏唇角还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这是一个美到极致,甚至带着几分妖异的男人。
沈三娘只觉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心跳如擂鼓,连带着耳尖都红得快要滴血。
她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可方才那惊鸿一瞥,却像烙印般刻进了脑子里。
“啊,还真藏了个‘宝贝’!”
他先斜睨了方雁行一眼,随即转向沈三娘,忽然勾唇露出个促狭的笑,语气里的戏谑藏都藏不住:“这是你给方伯父寻的新妾室?瞧着倒比前几个灵秀。”
“放你的狗屁!”
方雁行当即红了脸,猛地一拍车板,震得案上的茶盏都晃了晃,“人姑娘要去京都讨生活,我顺路捎一程罢了!你再满嘴胡言,当心我撕烂你的嘴!”
“哎呀,我又没说什么,你怎么这般大气性?”
他故作委屈地耸耸肩,目光却在沈三娘身上打了个转,“我不过是看着姑娘的穿着,像极了你爹书房那——不是就不是嘛,气性这样大,真是吓死人。”
他无视方雁行刀子似的目光,径直坐到沈三娘身旁,朝她微微颔首,语气轻佻却又带着几分礼仪:“在下楼妄言,唐突了。”
沈三娘不敢看他只能低头盯着怀里的琵琶,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局促:“沈三娘。”
楼妄言将目光牢牢定在她脸上,笑意更深了些,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探究:“说起来,姑娘真的只是去讨生活?”
这话问得直白又古怪。
身旁男人虽俊美得晃眼,浑身上下却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寒凉,那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
沈三娘攥紧了衣角,不敢再用虚言搪塞,生怕漏了半分破绽。于是干脆装作害羞,头埋的更低。
方雁行正要开口解围,却被男人制止。
楼妄言俯身靠近沈三娘,一股香气扑面而来,沈三娘惊得后撤,而男人却是乘机从她膝上拿走那把紫檀木琵琶,手指轻轻拨弄着琴弦,不成调的轻响在车厢里荡开,他抬眼笑道:“这琵琶瞧着不像凡品,姑娘从何处得来的?”
沈三娘垂眸,声音轻得像羽毛:“我娘的遗物。”
“遗物啊……”楼妄言指尖摩挲着琵琶上的螺钿花纹,那花纹在光下泛着细碎的光,他语气听不出情绪,却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深意:
“遗物这东西,最是该好好收着。不然哪天不小心碰碎了,连点念想都剩不下,你说是吧?”
方雁行心头一紧,暗暗升起戒备——谁不知道这姓楼的阴晴不定,万一半路兴起,毁了人家姑娘的念想怎么办?
她刚要开口,就又被楼妄言打断。
“陈叔在路上受了伤,现下在小陈那歇着,你要不要去看看?”他目光转向方雁行,语气漫不经心。
方雁行闻言,脸上立刻浮起担忧,急忙追问:“他怎么受的伤?严重吗?”
“谁知道呢。”
楼妄言耸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人不待见我,半句不肯多说,我哪能知道底细。”
方雁行看看楼妄言,又看看沈三娘,一时进退两难。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厮是故意要支开她,可陈叔的伤势……
“雁行姐,”沈三娘反手轻轻拍了拍方雁行的手背,露出一抹善解人意的笑,“你去吧,我没事的。”
“可——”
“我是会吃人还是怎的?”楼妄言打趣道,眉梢眼角都带着计谋得逞的狡黠,“总不至于你一回来,这丫头就被我吃得只剩半只脚了吧?”
方雁行冷哼一声,终究还是放心不下陈叔,麻溜地掀帘下了马车,直奔另一边的商队而去。
车厢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里仿佛都染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张力,像绷紧的弦,稍一碰触便会断裂。
楼妄言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掠过她紧抿的唇,最后落到怀里的琵琶上,轻笑道:“这琵琶可是个稀罕物,琴身的贝母镶嵌得这般精巧,一看便知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你抱着它去京城讨生活,怕不是自寻死路?”
沈三娘强作镇定:“您说笑了,我不过是个寻常乐女,抱着琵琶去京城,也只是想寻条活路,怎就成了自寻死路?”
“哦?”男人拖长了语调,眼尾的笑意漫开,像水波荡起涟漪。
“我怎么觉得,你这趟去京城不只是为了讨生活这么简单呢?看你这眼神,好生吓人,倒像是要去跟谁拼命。”
他说话不紧不慢,语调慵懒,可字字都像是尖刀,精准剖开她层层包裹的伪装,将她藏在眼底的恨意暴露在空气里。
被压抑的恨意被这几句话勾得翻涌上来,像沉寂的火山骤然喷发。
沈三娘不自觉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脱口而出:“您要这么说,便这么算吧!”
话音落地,她才惊觉失言,脸颊瞬间涨红,像被火烧过一般,却倔强地仰着头,不肯低头示弱。
楼妄言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重,那笑容里藏着“果然如此”的了然,又带着几分猫戏耗子般的耐人寻味:
“若我没猜错,你的公凭不在身上吧?是以凭你现在这模样,连闯京都的资格都没有。即便方雁行有手段再给你弄张公凭,你也只能做个附属,靠着她替你寻人复仇。”
“哎呀呀——”
他故作喟叹,摇了摇头,语气里的嘲弄藏都藏不住,“你觉得你这‘好姐姐’,像是那种会锄强扶弱的人么?你当真思量清楚了?你的‘雁行姐’究竟为何带你上京?别瞪我呀,我也好奇得紧,不若姑娘将心中所想同我说说?”
这话如利刃,精准戳破沈三娘的困境。
她对方雁行的不信任由来已久——莫名的收留,莫名的善意,这一切的源头都源于林月华的那把琵琶,可林月华从没提过方雁行的名号,她也猜不透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渊源。
方雁行也从不说,甚至都不去打探自己的身世,这太奇怪了,二人之间像是夹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却谁也不愿捅破。
“你那兄长既能在京都立足,想必不是易与之辈。”
楼妄言看着她皱起的眉,慢悠悠补了句,语气里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悠闲,“你这细胳膊细腿的,难不成想凭哭哭啼啼,让他良心发现?”
若说方才沈三娘才因气性上头失言而感到愤怒,现在就像是被人泼了盆凉水,一股寒意从尾椎直窜头顶,冻的她血液凝固。
她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沈云的存在,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
他到底是谁?
楼妄言忽然向前倾身,那股清冽的冷香再次扑面而来,将她整个人笼罩,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他压低了声音,那嗓音像浸过蜜的毒药,带着致命的诱惑:“我可以帮你。”
沈三娘眼底的惊涛骇浪几乎要溢出来,瞳孔微微放大,呼吸都漏了半拍。
“我可以帮你报仇,”
楼妄言望着她,嘴角牵出个好看的弧度,一字一顿,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可你能拿什么报答我呢?”
沈三娘刚想反驳“不需要”,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噎住了。
他说得没错,自己无权无势,空有满腔恨意,拿什么跟沈云拼命?
那些恨意就像握不住的火,除了灼伤自己,别无用处。
“不如你帮我做件事?”
他抛出诱饵,语气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你帮我做事,我帮你报仇——很公平,不是么?”
“你要我做什么?”
沈三娘却不立即一口咬上去,而是立刻反问。
最初的震惊与心动过后,她理智迅速回笼,保持着最后的警惕,“你先说清楚,我再决定。”
楼妄言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似是赞赏她的警惕,又像是觉得她的挣扎很有趣。
“好啊。”他将琵琶又塞回人怀里,靠回车壁,姿态慵懒如旧,仿佛刚才那个步步紧逼的人不是他,
“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去‘清沐坊’当我的眼线,每月将那里来往的权贵名单、乐坊的流水账目,悄悄报给我。作为交换,我会动用我的人脉,帮你找到那个让你恨之入骨的哥哥。”
“做个眼线换得仇人头,很划算的买卖吧?”
沈三娘望着眼前这个美得不像凡人的男人,忽然觉得貌美的不一定是仙人,还有可能是披着画皮的恶鬼。
他就像一张无形的巨网,早已将自己罩在其中,而她不过是网中挣扎的飞蛾,看似有选择,实则别无退路。
但这,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良久,沈三娘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心脏仿佛也在跟着震颤,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字字凿凿,异常坚定:“好,我答应你。不过这盘棋,我要自己下。”
楼妄言满意地笑了,那笑容明媚得足以令百花失色,却又带着几分深不可测:“好啊。雁行会送你去京都,一切都会安顿妥当。”
说罢,他起身离开,抬手放下车帘,隔绝了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也隔绝了车厢内外两个世界。
沈三娘僵在原地,心跳依旧剧烈。
一半是因这场惊心动魄的交易,另一半,却是为那抹再也挥之不去的,带着危险诱惑的身影。
她抱紧怀中的琵琶,琴身的冰凉透过衣衫传来,让她稍稍冷静。
“他同你说了什么?”
沈三娘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扭头,只见方雁行正趴在车窗边,半边脸隐在阴影里。
方雁行神色恹恹,眉梢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不爽。
她掀帘上车,径直坐到楼妄言先前的位置,抬手掸了掸衣摆上的尘土,又重新问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探究:“楼妄言那厮,同你说了些什么?”
……
随着这支庞大的商队,沈三娘正式踏上了那条被仇恨与未知交易铺就的,通往京都的血色之路。
前路是深渊还是坦途,她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