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沈三娘猛然惊起,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沾湿了里衣衣襟。
又是那个梦。
林月华转身走进火海的背影,明明是温柔的人,却变成了像附骨的恶鬼,每当她稍稍松懈,便会从记忆深处爬出来,将那焚心蚀骨的画面一遍遍重现,逼她在轮回般的痛苦里不得超生。
她侧头看了看身侧仍在熟睡的方雁行,悄悄掀开被窝,披上衣衫,抱着琵琶钻出了营帐。
夜露微凉,沾在发间带着湿意,她挪到离扎营处不远的老树下,席地而坐,指尖轻轻落在琴弦上。
琴音淌出时,没有半分怨怼,只有一种独有的幽婉绵长。
裹着树影筛下的碎月,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思念,混着旷野草木的清苦与故土泥土的温润。
那些压在心底、道不明的痛与念,全顺着震颤的琴弦淌入夜色,又被穿林的风悄悄卷走,消散在茫茫旷野里。
会好的吗?
她对着月亮轻轻问,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会好的吧。
隐约感觉不远处似有目光驻足,是醒了的方雁行?还是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又或是根本无人,只是风声作祟?
她懒得去想,只借着这北上旅途的弦音,短暂卸下满身仇恨与戒备,露出片刻的脆弱,沉溺在对林月华思念里。
从没人问起她的过往,她也从不主动提起。
琴音里那点幽婉怅惘,本就道不尽过往的千分之一;而心底埋藏的那些事,连想起都是血肉模糊的凌迟,疼得人喘不过气。
那是烧红的烙铁,是淬毒的冰锥,是压胸的坟土。
一旦说出口,哪里是泪水能浇熄的?
只会是山崩地裂般的崩塌,炸得人粉身碎骨。
混在燕商的车队里这些日子,沈三娘才慢慢拼凑出“燕商”的轮廓。
这商会的家底厚得惊人,说是富可敌国也毫不夸张:南到苏杭的丝绸茶叶,北至关外的皮毛药材,西抵西域的香料珍宝,东达沿海的海盐瓷器,大江南北的生意脉络,几乎都有他们的影子。
方雁行带的这支商队,更是其中最锋利的刃,专走那条贯通东西的黄金商道,风餐露宿闯出来的名声,难怪先前那伙山匪会闻风丧胆。
而楼妄言便是这商会之主。
对于他们的收留,沈三娘始终心怀感激,却也恪守着本分,从不逾矩。
只因她始终捉摸不透,方雁行究竟为何要留她这个来历不明的孤女;更想不通,楼妄言那样的人物,又为何偏偏选中她,做那桩危险的交易。
夜风掠过琴弦,带起一声轻颤,像谁在暗处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多月后,巍峨的京都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当沈三娘从马车上下来,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时,饶是心中早有准备,仍被眼前的繁华惊得有片刻的失神。
高大的牌楼,鳞次栉比的商铺,衣着光鲜的行人,空气中飘散着食物的香气与胭脂水粉的甜腻。
这一切,与她记忆中那个死寂干涸的家乡,恍若两个世界。
楼妄言带着亲卫先行进城,方雁行则是要带领所有商队去别处卸货清点。
商队在城门口停下,方雁行说:“我的商队要直接去卸货,便送你到此了。”她递给沈三娘一小袋沉甸甸的碎银子,“京城,居大不易。你往后自己小心。”
沈三娘连忙推辞:“雁行姐,您救我性命,又带我一路来京,这……”
方雁行不由分说地将钱袋塞进她手里,依旧是那副不羁的模样,呲牙笑道:“我说了,相互帮衬罢了。实在不行,就当是预支你日后名动京城时,我来听曲的赏钱!有缘再会!”
说罢,她翻身上马,带着她的商队浩浩荡荡地离去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沈三娘捏着那袋碎银,并未急着寻落脚处,先花几文钱买了张京都舆图,在茶馆里坐了半日,将坊巷格局、风土人情默默记在心里。
楼妄言让她自寻门路进清沐坊,说比起靠燕商的关系,她自己找的法子会更好。
果然,到京都的第五天,她寻着了。
这日她仍在茶肆混着打探消息,忽闻有人争执“百乐双艳”。
这几日她已摸清楚,清沐坊坊主林穆清,正是二十年前名动京城的“百乐双艳”之一,只是另一人始终不知是谁。
本以为这几人又要絮叨当年林穆清的风光,没曾想竟听见个熟悉的名字——林月华。
原来那“双艳”的另一人便是她。
据说二人原是亲姐妹,同在百|乐坊做乐技。
而当年百|乐坊其实只称“独艳”,便是才貌双全的林月华,后来她被权贵争抢,不堪受辱逃了,林穆清才得了出头机会,成了新的头牌。只因二人是姐妹,才凑了“双艳”的名头。
沈三娘这才恍然,楼妄言选中自己,大约是查到了她与林月华的关系才抛来合作。
“林月华之女”这个身份,的确比寻常歌女更能勾住林穆清的眼。
她一直偷听到傍晚,等人都散了才走出茶肆,踏上京都最繁华的朱雀大街,目光落在那座三层高的华丽楼阁上——清沐坊。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沈三娘没直奔清沐坊,反倒拐去不远处一家小乐坊前。这位置选得极巧,既不显刻意,又能确保自己接下来的举动落进清沐坊的人眼里。
刚站定,就见个粉衣乐妓从清沐坊侧门哭着跑出来,帕子捂着脸,发髻散乱得像被狂风卷过的鸟巢。
“无耻!那是我熬了三个月谱的新曲,凭什么被李莺儿抢去唱!张妈妈也不管!”哭诉被晚风吹得七零八落,混着浓重的鼻音。
路人见怪不怪,连挑担子的货郎都撇嘴:“行有行规,没本事护住自己的曲子,怨得谁来?”
沈三娘望着那女子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深吸一口气。
她将琵琶横在胸前,席地坐下。
周遭行人见个衣衫朴素的乡下丫头敢在乐坊门前卖艺,纷纷投来或好奇或嘲弄的目光。
“这丫头疯了?也不看看是什么地界?”
“班门弄斧,就不怕闹笑话?”
沈三娘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
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不是家乡的梯田溪流,而是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是林月华那张骇人又悲戚的脸。
指尖拨动,一串苍凉悲怆的音符如泣如诉,从琴弦上淌出来。
她弹的是林月华教的曲子,婉转动人里,还揉进了自己逃亡路上的颠沛苦楚。
那调子婉转悠长,迥异于京都常见的靡靡之音,带着股蛮荒又坚韧的野性。
她启唇唱道:
“曾住夜郎溪畔庐,忽遭天变毁田芜,灾星降,祸乱出,娘亲一去黄泉路,剩我空庭对残烛……”
唱词并非工整格律,却字字泣血,裹着扑面而来的悲凉。
最绝是那唱腔,一字能转十八个弯,新奇又抓耳,仿佛能勾人魂魄。
方才还窃窃私语的人们顿时噤声,齐刷刷转过头来,静静聆听。
“风卷袖,雨沾襦,风霜千里裹瘦骨,此身漂泊向何途?只盼寻得暂居处……”
街上行人渐渐驻足,连面前乐坊里都探出几个衣着华丽的乐妓,好奇地向外张望。
就在这时,清沐坊二楼的窗户“吱呀”一声推开,一位身着素雅长裙、云鬓高挽的夫人出现在窗前。
夫人约莫四十岁上下,风韵犹存,一双眼睛沉静如水,仿佛能洞察一切。
她静静听着,眉头微蹙。
一曲终了,沈三娘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将所有悲伤都倾在了方才的琴声里。
周围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零星掌声,还有人往她面前丢了几个铜板。
沈三娘面上不显,只对丢赏钱的人腼腆一笑,余光却始终黏在清沐坊那边。
眼见着面前小乐坊里,一个管事打扮的人直直朝她走来,清沐坊门前却毫无动静。
心里正惊,思量着是卷琵琶跑路,还是编谎话糊弄这位管事,就听得一道温润声音:
“姑娘。”
二楼窗边的妇人开了口,声音温和却有分量,“可否入坊一叙?”
沈三娘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惶恐,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一见便愣住了。
小乐坊的管事也抬眼看看,自知无望,转身回去了。
此时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已急匆匆从清沐坊内走出,到她面前客气道:“姑娘,我们坊主有请。”
沈三娘抱紧琵琶,心头震荡不已,后背升起一股凉意,随着引路侍女走进了朱漆大门的清沐坊。
刚入坊内,淡淡的熏香便萦绕鼻尖。
脚下青石板光可鉴人,头顶悬着精致宫灯,处处透着精致,却也透着无形的压迫。
跟着侍女上了二楼,来到一间雅致房间。
一进屋门,冷冽的檀香率先撞入鼻腔——不似庙宇的浓烈,也非闺阁的甜腻,带着近乎禁欲的清苦,丝丝缕缕如蛛网缠绕神经,瞬间压下她一路的忐忑,只余下更深沉的窒息感。
檀香冷冽,室内却空无一人。
侍女引她到书案旁的小椅上候着,说坊主换件衣裳便来。
她局促坐下,目光悄悄四处打量,在冷硬的梨花木桌案、高大的博古架间游移,最终被窗边那盏青铜兽首衔烛台牢牢攫住。
烛台造型古拙,兽首狰狞,口衔一支粗如儿臂的轰蜡。
烛火安静燃烧,火苗不大却极稳,边缘泛着幽幽的透明蓝光,在昏暗室内投下清晰而微晃的光晕。
光晕里,细微烟尘如幽灵般无声飞舞。
沈三娘凝视着那簇火苗,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雅室里只剩烛芯燃烧的“哔剥”轻响,与她越来越清晰的心跳。
一股混合着蜜蜡与微焦油脂的暖香缓缓弥漫,与冷冽檀香交织缠绕,竟奇异地压过檀香,直直钻入鼻腔深处。
这气味……
她下意识吸气,那暖香瞬间变得浓烈滚烫,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腻,狠狠撞进身体。
眼前烛焰骤然扭曲、膨胀!
它不再是雅室里安静的烛火,而是狰狞舔舐吊脚楼腐朽木梁的赤红狂蛇!
那作呕的甜腻,也成了皮肉焦糊、毛发燃烧的恶臭,浓得化不开,呛得灵魂都在抽搐!
“哔剥——!”
烛芯爆开的火星,飞溅触到青铜兽口边缘,瞬间熄灭。
这声音,却与记忆中某个场景渐渐重叠!
沈三娘浑身剧震,视线里那张青面獠牙的青铜像慢慢扭曲拉扯,变成一张哭嚎着、脸上横亘三道青黑疤痕的人脸。
那张脸还在变幻:一会是三道狰狞疤痕,一会疤痕消失成她瞥见的温婉夫人,一会是丑陋恶兽,一会是貌美女人。
沈三娘目眦尽裂,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喃喃道。
“怎么会这样!”
-
“怎么会这样?”
她喃喃道。
沈家人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林月华却看也未看,只拖拽着将人聚在一处。
她不知从灶房翻出了什么,一股脑泼在众人身上,随即划亮了火折子。
“轰——”火苗猛地窜起,瞬间吞没了那片人影。
沈三娘被眼前炼狱般的景象吓得浑身僵硬,血液仿佛都冻住了。
林月华一把将她拽出燃着的吊脚楼。
火光里,她脸上那三道横贯眉骨的旧疤泛着青黑,平日温婉的眉眼淬了冰似的,没等沈三娘回神,便将那把紫檀琵琶塞进她怀里。
“娘!”沈三娘抱着琵琶瑟瑟发抖,火光映着林月华脸上狰狞的疤痕,让那张总带笑意的脸此刻瞧着格外骇人。
林月华却耐着性子替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又从怀里掏出封用旧布裹紧的信,塞进她掌心:
“幺儿,你跟着村里人往北走,他们停你也别停,去京城。”
她声音里还裹着一丝残存的温柔,“那里有你的活路。”
沈三娘本就被这场突变惊得魂飞魄散,摸到掌心粗糙的信纸边缘,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她隐约猜到了什么,死死抓住养母的衣袖哭喊:“娘!我们一起走!去京城找哥哥!沈云中了举,他定能收留我们——”
“沈云”二字刚出口,林月华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猛地甩开她的手。
那力道之大,让沈三娘踉跄着后退半步,手狠狠撞在琵琶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响。
“你没有哥哥……”
林月华的声音陡然变尖,带着近乎诅咒的狠戾,“沈云不再是你兄长了……”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三道疤痕拧成个狰狞的结。
随即又像从噩梦里惊醒,眼神怅然若失,自言自语喃喃道:“若有天有人要害你,你便……”
话未说完,眼泪先滚了下来,实在是再也说不下去,只抬手轻轻摸了摸沈三娘的脸颊。
“娘!”沈三娘还想再劝,却被林月华厉声打断。
“好好活吧,活下去,去找条生路。别学我……”
她声音混着木头燃烧的噼啪声,带着种疯狂的决绝,“现在就去村里叫人,说着火了。别担心,谁家都没存多少水,救不了的。”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冲进火场。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白日被烈日烤透的木楼,“轰”的一声腾起半丈高的火苗,瞬间将她的身影吞没。
沈三娘呆立在原地,泪水糊了满脸,不知该怎么办。
她也想冲进去,却被林月华反手关上的木门死死挡住。
门板上的门神贴画在高温下扭曲变形,像张狞笑的脸,映得她瞳孔里只剩跳动的烈焰。
“好好活下去,三娘!”
火光里传来养母最后的声音,被烈焰啃噬得支离破碎,却字字钉进她耳膜,“别学我,别做梦……”
沈三娘哭得撕心裂肺,疯狂拍打着灼人的木门。
“不要丢下我!别丢我啊!”
里面却再没了动静。
她咬了咬牙,背起琵琶,一边哭喊着“着火了!着火了!”一边跌跌撞撞往村里跑。
崩溃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凄厉,却像投入火海的人,连点回响都没激起。
熊熊烈火很快吞没了整个沈家老宅,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把周围的枯树都照得如同鬼影……
“姑娘久等了。”
一道温柔女声将她拉回现实。
沈三娘犹如溺水的人,浑身上下被冷汗浸透,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她抬眼,瞳孔涣散,眼前貌美的夫人的脸在视线里模糊不清,像蒙着一层水汽。
“姑娘?”
林穆清见她这副模样,眉峰微蹙,带着几分迟疑转头询问一侧的侍女。
侍女站得离她有段距离,只能摇头表示不知沈三娘是怎么了。
林穆清又把头转回来,声音放得更轻了些:“你怎么了?”
沈三娘已经稍稍回过神来,不再大口喘气,只是胸口仍在微微起伏。
她怯怯一笑,腼腆地低下头去,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琵琶上的弦:“我……我有些紧张。”
林穆清皱着眉,显然没全信她的话,却也没再追问,径直走到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侍女行礼后便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雅室的门,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在外。
房间内只剩下两个人,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檀香依旧冷冽,烛火的暖香若有似无地飘着,交织成一种让人莫名紧绷的气息。
林穆清率先打破沉默,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你叫什么?”
“沈三娘。”
她答得轻声。
林穆清细细打量着她,从她微垂的眼睫,到她紧抿的唇,最后目光定格在她怀中的旧琵琶上,特别是琴身上那贝母拼凑的图案——月照松枝,月亮已然花纹已有些磨损,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她沉默了片刻,指尖在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摩挲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被风吹动的蛛丝:“林月华……是你的什么人?”
沈三娘的眼圈“唰”地红了,方才强压下去的悲戚瞬间涌了上来,她咬着下唇,露出恰到好处的悲伤:“是……是我的娘亲。”
“她人呢?”林穆清追问。
沈三娘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顺着脸颊砸在琵琶上,泪珠“啪叽一声”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在……在西南的大旱里……没了……”
她将自己家破人亡的经历简略地说了一遍——如何在旱灾中失去亲人,林月华临死前的交代,以及自己如何颠沛流离来到京城,字字句句都透着孤苦无依。
只是,关于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关于沈云的背叛,关于藏在心底的复仇念头,她一个字也没提,像把最锋利的刀藏进了最柔软的棉絮里。
林穆清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眼底却像起了雾,看不真切。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像叹息:“原来……是这样。”
“你方才是……”林穆清话头一转,目光落在她仍泛着红晕的眼角,问起了刚才沈三娘那番怪异的举动。
沈三娘抬头时,鼻尖红红的,泪水正大滴大滴往下落,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林穆清,那模样可怜极了,像一只被雨水沾湿了羽毛的雀儿,连颤抖的睫毛上都挂着泪珠。
她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因为……因为您长得太像母亲了……我……我……”
话到嘴边,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剩下压抑的呜咽和不断滚落的眼泪,仿佛将积压的委屈都倾泻了出来。
林穆清仍是皱着眉,指尖在扶手上轻轻点着,心里的疑虑确实消散了不少。
沈三娘边哭边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接下来的举动。
楼妄言曾提醒过她,清沐坊背后靠着别的势力,心思深沉,不可尽信。
她自己也留着心眼,在没有足够筹码前,绝不会将底牌全然交出。
复仇的路还长,每一步都得走得小心翼翼。
林穆清静静看着她,脸上神色未变,心里却已泛起波澜。
她望着眼前少女那双含泪却透着倔强的眼睛,与记忆里那个总爱抱着琵琶做梦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若没去处,便留在坊里做个乐妓吧。”
林清穆收回目光,语气淡淡开口,“丑话说在前头,清沐坊不养闲人。若你只是来此混吃等死,趁早离去,免得日后被赶走,你我脸上都不好看。”
沈三娘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事情会如此顺利。
她随即连忙起身,对着林清穆深深一拜,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多谢坊主收留!三娘定不负坊主厚望!”
林穆清挥挥手,招来侍女,让人带她下去安置。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把人叫了回来,看向沈三娘:“除了三娘,你还有没有别的名字?”
沈三娘摇摇头。
“你的名字配不上你的琴音。”
林清穆看着眼前的少女,神色复杂地皱了皱眉,“‘沈三娘’这个名字配不上你。不若叫你‘沈若松’——如松柏,不畏霜雪,四季常青。”
沈若松。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眼眶猛地一热,新的泪水又涌了上来。
其实林月华早就给她起过名字,就叫“沈若松”,只是当年兵荒马乱,改名的事便耽搁了。
她还记得那时自己追着问为什么要叫“若松”?
林月华抱着琵琶,指尖轻轻拨弄着弦,笑着说:“儿时曾同姊妹想过,若将来有了女儿就叫若松,要她坚韧不拔,将来最好是能够自个儿顶天立地。”
坚韧,便是林月华生前教她的骨气。
如今,这份期许竟借着她的亲妹,成了刻在自己名字里的祝福。
沈若松郑重地对着林清穆深深一拜,声音带着泪意却格外清亮,像洗过的月光:“谢坊主赐名。若松定不负您心意。”
也不负娘亲的。
她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