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来看望她的姐妹们都走了。
沈若松独坐床榻,指尖在被褥上轻轻划着,复盘着白日里那场《子夜歌》的布局。
暗网已悄然撒下,只是离真正收网,还差点气候。
忽然,窗户被轻轻叩响,三短一长,带着某种约定好的暗号。
她警觉回头,只见楼妄言的身影如鬼魅般蹲在窗檐上,手里晃悠着一卷泛黄的纸张。
月光勾勒出他半敞的领口,锁骨在阴影里若隐若现,那画面活色生香,偏又透着致命的危险。
他翻身跃入房中,玄色衣袍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落地时竟悄无声息,仿佛一片被风卷进来的影子。
“楼会长深夜造访,”沈若松缓缓起身,裙摆扫过床沿带起细碎的声响,她努力压下心底翻涌的悸动,语气平静如镜,“就不怕被人撞见,毁了若松这点薄名?”
“你的清誉,不是早就被你亲手拿去当诱饵了么?”
楼妄言将纸卷拍在桌上,自顾自地走到桌边坐下,指尖敲了敲桌面,狭长的凤眸里带着几分戏谑,“今日这出戏,唱得不错。只是光毁他名声,可不够。我查到些有趣的东西,迫不及待就来寻你了。”
他顿了顿,抬下巴示意那纸卷。
沈若松走过去铺开,墨迹未干的字迹落在眼底,她逐行细看,神色淡然。
楼妄言的声音漫不经心地飘过来:“你那好‘兄长’,三年前乡试时,从‘百晓生’处得到消息,买通了主考官的家仆,窃得了考题。他如今在周侍郎府上能得重用,靠的就是这份拿得出手的‘投名状’。”
楼妄言原以为会见到她震惊的神色,却不料沈若松神情淡淡,只抬眼看向他:“楼会长若是一直拿些我自己也能查到的东西,那你我之间的合作,我可就要再细细考量一番了。”
“姑娘这话说的就叫人伤心了。”楼妄言绕到她身后,以一个暧昧至极的姿势俯身,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廓上,指尖点了点信末一行字,“我竟不知姑娘何时有了自己的手段?”
沈若松充耳不闻这狎昵的调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一眼,便瞳孔骤缩。
纸上赫然写着:沈云和“百晓生”三日前同时出入城西赌坊,从百晓生处谋得某样情报,似要故技重施。
她猛地抬头看向楼妄言,眼里满是不可置信:若这“情报”指的是即将到来的科举考题,那沈云便是自寻死路!
“这‘情报’究竟是什么?是科举试题么?你的人查过‘百晓生’吗?能找到他吗?”沈若松连珠炮似的追问,语气里终于泄出几分急切。
谁知楼妄言却露出为难的神色,摊了摊手:“姑娘所想,自是楼某所想。可楼某本事再大,也找不到凭空消失的人啊!”
“不见了?”
“嗯。”楼妄言眉宇间凝起一抹疑惑,“说来也是巧得很,我手下探子刚查到‘百晓生’的住处,再去时人就没了。没人见他出门,家里也空荡荡的,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沈若松闻言便沉默了,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纸角,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思索。
“你是不是在想,有了这个,就能将他一击毙命?”
楼妄言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声音懒洋洋的,却一针见血,“太天真。周侍郎不会让他出事,否则就是引火烧身,把自己也卷进去。你现在把这东西拿出去,只会打草惊蛇,让你自己先成了刀下鬼。”
沈若松再次沉默。
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官场盘根错节,沈云不过是枚棋子,没到成弃子的时候,总会有人保他。
楼妄言看着她眼底翻涌的恨意与不甘,心里那份玩味又多了几分。
可转念想起白日里她对沈云那副“情深意切”的模样,又莫名有些不快。
他慢步走到沈若松面前,缓缓俯身。
两人距离极近,近到沈若松能看清他长睫上沾着的细微绒毛,也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冷香混着淡淡酒气。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上,他的声音低沉而暧昧,带着钩子:“我这里其实还有一个宝贝。若松姑娘要不要看看?”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让沈若松浑身一僵,耳根瞬间烧了起来,像被火炭烫过。
她强作镇定,默不作声地后退半步拉开身位,偏过头去避开那勾人的目光:“会长说笑了,您的宝贝我怎么会想看?”
“是么?”楼妄言轻笑一声,直勾勾盯着她躲闪的眼眸,像只要干坏事的猫,眼底闪着狡黠的光,“这宝贝可是好东西呢?你当真不看?”
沈若松一退再退,后背忽然撞到房间的小机,没留神脚下一绊,便跌坐在了上边。
冰凉的木面透过裙料传来凉意,她顿时脸上羞红一片,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不看,我不看,你拿远点!”
“哎哟哟,瞧瞧,这便生气了——”
楼妄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得艳色逼人,眼底却藏着一丝得意,“气性真大啊,若松姑娘。”
沈若松心脏狂跳不止,像要撞破胸膛。
她深吸一口气,立刻正了神色撇清关系:“您多虑了。若松与您只是交易,绝无他想。”
“交易?”
楼妄言直起身子,从怀中取出一支通体温润的累珠簪。
那簪子由细小的米珠串联而成,穿成的图案恰巧是月照孤松,枝叶交错间透着精巧,在烛光下流光溢彩,晃得人眼晕。
他抬手,将发簪轻轻别在沈若松耳后。
指尖无意擦过她灼热的耳垂,那触感像电流般窜过,惊得沈若松猛地向后一撤。
那支松松挂着的簪子便应声而落,掉在裙摆上,孤零零的,倒显得有几分可怜。
“我又不是吃人的恶鬼,姑娘这般就叫我伤心了。”
楼妄言语气带上几分委屈,眼尾微微下垂,若是不知情的,还真会把沈若松当成薄情寡义之人。
沈若松却不接他的话,只是捏起那温润的簪子,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米珠,眼底满是不解。
“你那‘好姐姐’放心不下你,特地托我带给你的。”
楼妄言眼神恢复了惯有的精明,不再矫揉造作地捉弄人,语气平淡地解释道:“这簪子是燕通钱庄的信物,你若是手头紧了,大可以凭这簪子去钱庄拿钱。”
沈若松心下了然,指尖捏着那支簪子,明白了方雁行的用意。
楼妄言把该交代的事情说完,也捉弄够了人,转身便重新翻窗离去,动作轻得像阵烟。沈若松仍旧呆坐在小机上,手里捏着那支累珠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簪身,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烛火在她圆润的杏眼里跳跃,映出几分看不清的情绪,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湖面,深不见底。
忽的,窗外又传来异响。
沈若松原以为是去而复返的楼妄言,一开窗,却见风尘仆仆的方雁行缩在檐下。
她连忙侧身让人进来。
方雁行一进屋就直奔小桌,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咕咚咕咚灌下肚,才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妈的吓死老子了!那妖精半夜来找你做什么?没对你动手动脚吧?”
沈若松又给她倒了杯茶,将楼妄言送证据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方雁行闻言却“嘿嘿”一笑:“他找不到人就对了!哈哈,人在我这呢!”
沈若松丝毫不惊讶。
她早已知晓楼妄言手下的情报探子实际由方雁行分管,楼妄言知晓的信息,方雁行全知晓;楼妄言查不到的,方雁行未必查不到。
先前楼妄言说“百晓生”凭空消失时,她就猜是方雁行把人藏起来了,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沈云和那百晓生的交易,到底是什么?”沈若松立刻追问。
方雁行放下茶杯,神色严肃了些:“两件事。第一件,就是你猜的科举泄题——这回百晓生直接给了他会试的考题。第二件,就是你的事。他从百晓生手上买了一群痞子的联系方式,瞧着意思,怕是不久后就要对你下手了。”
沈若松闻言,摩挲着手里的珠钗,指尖微微收紧,眼底开始盘算如何利用这两个消息。
方雁行一见她手里的钗子,顿时来了兴致,一把拿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你这珠钗做工不错啊!在哪买的?”
沈若松闻言眉头一挑:“不是你托楼妄言送我的燕通钱庄信物么?”
“我哪有?”方雁行瞪着眼睛反问,随即猛地反应过来,拍着大腿笑骂道,“我靠!那小子真贱啊!自己送就自己送呗,还扯我打幌子,真是笑死人了!”
说完,方雁行再不想看这珠钗,一把塞回沈若松手里,身形一晃就跃至窗檐,回头咧嘴一笑:“姐走了,你在清沐坊多留心,照顾好自己啊!”
沈若松挥手道别,方雁行早已跃入夜色,不见了踪影。
她低头摩挲着手里的累珠簪,指尖触到米珠冰凉的温度,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这般又过了几日,沈若松刚从台前谢幕下来,正想回房整理近日记下的乐坊账目,却被林穆清身边的贴身侍女拦住。
那侍女行了个礼,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推辞的意味:“若松姑娘,坊主有请,说是有要事与您商议。”
她还以为是自己反水的事被发现了,跟随侍女,一路忐忑不安,去到的还是那间透着檀香的雅室。
林穆清指尖捻着盏微烫的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眉眼,看似随意地问:“你与那个叫陆云的书生,走得很近?”
沈若松闻言,便知是自己多虑。
她臻首微垂,脸颊腾地泛起绯红,眼睫轻颤,语气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羞赧与期盼,轻轻点了点头:“他……待我极好。”
林清穆望着她眼里跳动的那点光,像极了当年那个傻气的影子,心里冷笑一声,到了嘴边的话却又咽了回去,随意问了些近况便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有些教训,旁人说得再多也是无用,非得自己亲尝过那锥心刺骨的滋味才能明白。
沈若松走后,林清穆在房里独坐了许久。
窗外日光斜斜地铺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斑。
忽的,她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低骂一声,脸色猛地一变,手臂一挥,将桌上的青瓷茶具悉数扫落在地。
“哐当”一声脆响,尖锐刺耳,茶杯茶盏碎裂的声音在雅室里回荡。
可这还不够,她又猛地推倒了案几上的青瓷盆栽,泥土混着碎瓷溅了一地,墨绿的叶片蔫蔫地搭在碎片上,狼狈不堪。
守在门外的侍女闻声而入,见此情景大惊失色:“坊主……可是若松姑娘惹您不快?奴婢这就去叫她——”
“滚出去!”
林清穆厉声打断她的话,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胸膛剧烈起伏。
她沿着案几缓缓滑倒在地,华贵的裙摆铺散在肮脏的泥土里,却浑然不觉。
将脸深深埋入膝头,压抑的啜泣从喉咙里溢出,带着淬毒般的恨意:“果然是谁养的,就像谁……蠢货,都是无可救药的蠢货……”
沈若松眼里那点刻意装出的“觅得良人”的光,像一根淬了火的毒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她溃烂了十几年的旧伤口。
当年林月华就是这样,为了不切实际的梦,不惜与家里决裂,最终落得那般凄惨下场。
如今沈若松这副模样,怎能不让她痛彻心扉,再无法维持平日清雅绝尘的伪装。
可哭着哭着,她忽然顿住了。
脑海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一些被忽略的细节猛地浮现——沈若松虽日日将“陆郎”挂在嘴边,将大半赏钱都“给了那书生”,可她自己的日常用度,依旧精致得很,发髻上的珠钗、腕间的玉镯,从未见少。
甚至前几日,还托人从城南老字号买了张价格不菲的新琴。
这哪里像个为情郎掏空家底的痴情女子!
林清穆霍然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闪过一丝清明,眼中的混沌渐渐散去。
她哑着嗓子对门外喊道:“来人!把账本取来!”
侍女不敢耽搁,快步取来厚厚的账册。
林清穆指尖微颤地翻开,指甲因用力而泛白,最终停在了记录沈若松月钱往来的明细处。
当看清那一行行清晰的支取记录和余额时,她先是一怔,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又轻又涩,像碎瓷片在粗糙的石头上摩擦,听得人心里发紧。
她捏着账本的一角,笑得肩膀微微发颤,眼泪却比方才流得更凶,一颗颗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小小的墨迹,将那些工整的字迹浸得模糊。
“好啊……好啊……”
她嘴里反复念着,像是在感叹,又像是在宣泄,“我还道……你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孩子……哈哈哈,养得好啊,养得好——”
那笑声里,有释然,有荒谬,有对自己先前瞎操心的自嘲,但更多的,是替九泉之下的林月华感到一丝莫名的快慰。
这孩子,终究与她不同。
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林清穆用袖口擦了擦眼泪,扶着案几慢慢站起身,对着门外吩咐:“把这里收拾干净。另外,去告诉张妈妈,多照看着些若松姑娘,别让她被某些不长眼的东西碍了手脚。”
侍女应声退下,雅室里重新恢复安静。
林穆清转到书案后,提笔写了一封信,随后又唤来侍女,将信不知送去了何处。
阳光依旧斜斜地照进来,落在满地狼藉上,却仿佛镀上了一层新的意味。
林清穆望着窗外那株抽了新芽的海棠,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眼底是如释重负,亦是隐隐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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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沈云寻来,眉宇间拧着化不开的郁结,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哽咽:
“若松,科考在即,可…家中母亲突染恶疾,大夫说需得……需得一大笔钱救命。我……我实在走投无路了。”
他眼眶泛红,看着沈若松,满眼都是恳求与依赖。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开口。
先前几次,数额一次比一次大,沈若松都未曾犹豫。
可这次,他报出的数目,几乎是她这几个月来明面上所有的收入。
沈云垂着眼,脸上写满真诚的窘迫。
沈若松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冷笑,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焦急与心疼。
她乍一听闻,脸上血色尽褪,猛地站起身,焦急地抓住沈云的衣袖:“云郎!伯母她……她病得重吗?你怎么不早说!”
她眼中瞬间蓄满泪水,声音带着哭腔,满是心疼与无助,“我……我这里……”
她慌乱地在妆匣里翻找,金银首饰散落一桌,最终手指颤抖地捧出那支通体温润的累珠簪。“这是我……这是我……”
她看着簪子,眼中满是不舍与挣扎,仿佛在做天大的决定。
最终,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将簪子塞进沈云手中,红着眼眶,声音哽咽:“云郎,你拿着它去燕通钱庄,他们自会把钱给你。你千万…千万要救伯母!”
沈云接过累珠簪,指尖在珠串上摩挲一瞬,眼底闪过一丝疑虑——这簪子做工精良,不似寻常乐伎能有。
但抬眼时,正对上沈若松泛红的眼眶,她咬着唇,似有些羞愤,声音轻颤:“这是……这是楼会长所赠,云郎,你知我的!我同他之间绝无情谊的!我——”
“若松,我自是知道的,你不用担心。”沈云心头一松,将人抱在怀里,暗笑自己多虑。
一个无依无靠的乐伎,能翻出什么浪?
何况她这副模样,哪像是装的?
他语气愈发温柔:“若松,待我高中,定风风光光迎你过门!”
说罢急匆匆转身离去,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什么关心重病老母的孝子。
他满心都是即将到手的钱财,未曾留意,身后那张深情的脸,正一寸寸冷下来,宛如冰封。
走出清沐坊,沈云掂了掂手中的累珠簪,嗤笑一声。
这些乐伎,果然如柳氏一般蠢。给点虚情假意,就能让她们掏心掏肺。
当年柳氏至死都信他会替她赎身,如今的沈若松,竟连赎身钱都肯交出来。
既如此……待钱到手,这女人也不必留了……
然而待到他拿走累珠簪的第二天,便人间蒸发。
起初,沈若松日日去他们约定的老地方等候,倚着门框,脸上满是焦急与失落。坊里的姐妹都劝她想开些,她也只是红着眼摇头:“他不是那样的人。”
直到一周后,她再也“忍不住”,差小厮去沈云留下的住处查看。
小厮带回来的消息只有四个字:人去楼空。
那一刻,沈若松当着众人的面,身子猛地一晃,面色惨白如纸,直直跌坐在地。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唯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往下掉,转而哭得撕心裂肺,引得坊中姐妹无不垂泪同情。
当晚,她回到房中,遣退所有侍女。
房内孤灯如豆,她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泪痕未干、楚楚可怜的自己,嘴角,缓缓扬起。
那是近两个月来,她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终于,上钩了。
另一头。
沈云紧攥着那支累珠簪,指腹几乎要嵌进玉珠的缝隙里,冰凉的触感却压不住掌心的潮热。
他步履匆匆赶往燕通钱庄,青布长衫的衣摆被风掀起,像是内里藏不住的急切与贪婪倾泻而出。
钱庄掌柜接过累珠簪,指尖在“月照孤松”的阴刻纹样上轻轻摩挲片刻,抬眼细细打量沈云,语气带着几分审慎:“阁下是……?”
“我是来替沈姑娘取银钱的,”沈云脸上堆起温和的笑,语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熟稔,“姑娘身子不适,不便出门。”
他面不改色地胡诌,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贪婪,像饿狼盯着羔羊。
掌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去柜台后取钱时,对着一侧的伙计不着痕迹地递了个眼色。伙计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退进后堂。
沈云接过掌柜递来的一叠银票,指尖在取款凭证上悬了悬,显然在犹豫该落下哪个名字。
掌柜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慢悠悠开口:“公子有所不知,我们燕通钱庄的规矩,谁来取走的钱财,就必须签谁的名。将来若有核对,也好有个凭据。”
沈云眸光闪烁了两下,正欲编个假名签上,方才进后堂的伙计便风风火火跑了出来,露出一副惊喜的神情:“陆公子!真的是你!”
沈云眉心一跳,抬眼望去,见是个普通伙计,想不起这是何人,便挂上微笑礼貌相迎:“好久不见。”
没等小伙计再说话,掌柜就状似愤怒地一拍伙计脑门,呵斥道:“你急吼吼的是干什么!别打断客人!”
小伙计挨了打瞬间噤声,瘪着嘴站到掌柜身后。
经此一遭,沈云不敢再胡诌假名,龙飞凤舞地签下“陆云”二字。
笔锋里带着几分急于摆脱什么的潦草,仿佛这名字能替他遮去满身污秽,将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一并藏进暗处。
他将凭证推回柜台,捏着银票的手微微发颤,忽又想起什么,对小伙计笑道:“对了,还没请教,你是?”
“我是李公子的侍从啊!陆公子不记得了吗?”
小伙计乐呵呵地说,仍嫌不够似的补充,“就是原先和你同住一屋的李公子啊!哎哟,可惜我家公子病死了,不然我也不会出来找活干啊!”
陆云闻言脸上瞬间惨白,维持的微笑都要挂不住,胡乱应和几句,转身时几乎是落荒而逃,连小伙计的“公子慢走”都没听清。
走出钱庄时,沈云下意识回头望了眼清沐坊的方向。
方才在沈若松面前那副含情脉脉的皮囊,此刻像被狂风撕碎,褪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无尽的鄙夷与嘲弄从眼底淌出。
“妓女,永远都是妓女。”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星子砸在青石板上。
那声音压得极低,却淬着毒,“给点甜头就晕头转向,也配做攀龙附凤的白日梦?蠢死了!”
他莫名想起黔地那个同样出身卑贱的母亲,想起她哭哭啼啼拉着自己衣袖的模样,又想到那个干瘦如猴的义妹,心中一阵烦恶。
这些女人,就像阴沟里的烂泥,一旦沾上就甩不掉,愚蠢又贪婪,只配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当年的柳氏是这样,如今的沈若松,也该是这样。
沈云捏紧袖中的银票,纸张边缘硌得掌心发疼,眼底却腾起一片杀机,像暗夜里骤然亮起的刀光。
沈若松知道的太多——那些他随口编造的家世,那些用来哄骗她的谎话,留着终究是祸患。
必须像三年前处理那个叫柳氏的妓女一样,找个法子,让她……永远闭嘴。
沈云转身汇入人流,背影在夕阳下拉得细长,像条急于钻进阴沟的蛇。
而他没看见,待他走后,后堂走出个穿赤色锦袍的男人,容貌极美,眉宇间却凝着几分不耐。
掌柜和小伙计见人出来纷纷行礼。
掌柜拿起那张签着假名的凭证,规规矩矩递给楼妄言。
楼妄言却看也不看,指挥小伙计将单据折好,收进贴着“燕”字火漆的木盒里,送去燕商大本营。
小伙计回来,一改之前大大咧咧的模样,跟在楼妄言身后低声汇报道:“会长,有人在查陆云和若松姑娘,需要我去阻拦么?”
楼妄言眉头微挑,语气淡淡:“谁?”
“调查的指令是从清沐坊传出的,应当是林穆清。”
“她啊——”楼妄言露出坏笑,“那便不管,若是那边查不清楚,你就叫雀儿去透点底。”
“是。”小伙计领命下去安排。
楼妄言看不到的地方,小伙计七拐八拐钻进小巷,在一家小屋门前停住,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没察觉有人跟踪便推门进去。
进院后也不进屋,而是掀开院中那口井跳了下去。
井下无水,顺着狭窄井道走了十余步,他摸索着推开伪装成石壁的门。
门旋转打开,才发觉里头别有洞天。
石壁凿出的石窟成了账房和库房,其中一间摆着红木长桌,几个掌柜围着算盘核对账目,烛火在铜制烛台上明明灭灭。
洞中央的石台上,伙计们正清点刚运抵的货物,铁环碰撞声混着低声交谈,在洞内荡出轻响。
最内侧石窟挂着厚布帘,隐约可见堆叠的金银箱,两个精壮护卫守在帘外。
整个商会藏得隐秘,却井井有条,像只蛰伏在山腹里的藏宝箱,低调中透着殷实。
小伙计走进去,迎面碰上个身形娇小,面容可爱的少女,顿时眼睛一亮冲过去:“雀儿!”
“啊!”叫雀儿的少女被他吓了一跳,恼火地低声道:“你这个臭乌鸦,再吓我我打死你!”
“哈哈哈!”乌鸦笑着,随即想起楼妄言的安排,一时有些为难。
雀儿也发觉他不对劲,正欲追问,身侧忽落下一道阴影笼罩着二人。
“上班时间不准调情!你俩又被我逮到了!”
二人惊吓回头,发现是方雁行。
“雁行姐!”乌鸦像找到主心骨,不再为难,直接把今日见闻说了,最后问道:“咱们要——”
“我靠这妖精疯了吧!”方雁行怒骂一声,“若松暴露了老子弄死他!”
“可,可是——”乌鸦有些为难,“若不按他说的做,我不就暴露了!我会死的吧!呜呜呜,我不想死啊!雀儿!”
他说着直接抱住雀儿,雀儿也似有些难受,回搂住“马上要死”的乌鸦。
方雁行被吵得有些头疼,思量片刻还是让二人按楼妄言的安排做事。
等两个青年走后,她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找到正在算账的陈叔。
陈叔摔断的腿已用石膏包好,架在一侧椅子上。
方雁行问:“陈叔,大概还有多久?”
陈叔停下手中的算盘,估摸着账上的数目回答:“保守估计应该是半年。”
“半年——”方雁行坐在他对面,似有些不耐,“妈的,半年后老子就不伺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