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一连过了两日,平安无事。

    那个刘怀恩虽对谢应宁容貌换新一事耿耿于怀。可他身为定远将军,被皇上派去北方平乱,便也难顾此事,一大早就动身出发了。

    正值晌午,房檐上的水滴尚在滴落,那棵枝繁叶茂的古槐一夜之间繁华落尽,唯余焦黑皱缩的枝干,孑然一身。

    此时,后院谢府小姐的寝居门窗紧闭,而时年二十的谢应宁正独坐在房内梳妆打扮。

    所谓男装任务,就是要她打扮成男子的模样到大街上招摇过市,并获至少三人的夸赞,若是一个时辰之内未完成则视为任务失败。

    所以,她卸去了胭脂水粉,发丝高束成马尾,还到她亡兄的房间里寻了件衣裳,虽有些大,但随意改改倒也能适配。

    而且她眉宇向来凌厉,骨骼线条颇为清晰,若是将眉毛描粗些,非是不能以假乱真。

    此时她看着镜中人的模样,不由得出了神。

    她的原身谢应宁以一己之力将她胞兄逝世一事瞒了下来,到现在府中众人包括皇上都以为谢允臣只是告病在城外,且由专人全程照料,不许任何闲人叨扰。

    可没有人知道……

    那日,她一个弱女子独自拎着铁锹,从晨间破晓到夜晚骤雨突降,终是挖出了一道深坑……将最疼爱她的哥哥亲手埋葬在了那儿。

    “谢应宁啊谢应宁,你挥手离去,何其潇洒……只是还要我来帮你收拾这个烂摊子,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谢应宁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忽觉一阵头晕目眩,鼻腔一热,竟淌出了些猩红色的血。

    【警告!宿主生命值即将临界,请务必在一个时辰之内完成任务!】

    一阵冰冷的电子音在她脑间炸响。

    这是生命值即将清零的预兆。

    谢应宁随手擦净了血,瞥了眼角落的那张床,躬身欲挪——

    她有些想不明白,这位谢府千金怎会在自己的寝居之下修这样一条密道……难不成是心虚事做多了?

    不过,如今倒是便宜她了。

    平京,十子街。

    此地乃为平京最为繁盛的街道之一,这是外朝前来通贡的必经之路,更是皇城之外运输货物最大的交通要道。

    谢应宁自小习武,身手敏捷,没过多久便循着记忆来到了此地。虽然衣服被蹭破了些,发型也有些乱,但不妨碍她依然是个俊俏郎。

    她一边冷着脸走着,一边低声暗骂着∶“狗系统,这是在做什么大型的社会实验吗?说什么古代数据稀缺,就把我发配到这种奇怪的地方。要是被我抓到你们老大,我定把他揍得不知东南西北!”

    说着她叹了口气,有些怅然地抬起头看了眼前路,心中的愤懑瞬间烟消云散——

    她着实被平京城的繁华惊叹到了。

    街边商贩俨然,叫卖声不绝于耳,来往行人络绎不绝,青石砖路被前些日的雨刷得很干净,低势面还有几处小水洼……远处马蹄伴着银铃声淌水而来,那是前来通商的外族人。

    此番场景,她仅在书中读到过,如今亲眼所见,才感后世所有的传颂皆不负盛名。

    不多时,谢应宁便看见了街边一个小女孩绾着双髻,独自耍弄着拨浪鼓,两只眼睛圆鼓鼓的,很是水灵。

    她从袖中掏出了一颗糖递给她,夹着声音笑嘻嘻地说∶“小姑娘,糖好吃吗?”

    女孩茫然地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哥哥帅气否?”她冲着小女孩扑闪扑闪地眨着眼睛,期待地望着她。

    她把糖纸往地上一扔,复又开始玩自己的拨浪鼓,奶声奶气地说∶“糖,糖帅气……哥哥,没有糖帅气。”

    谢应宁的笑容凝固了,于是伸出手想吓唬吓唬她,道∶“那把糖还给我。”

    哪知,小女孩双手一摊,哭了。

    哭得梨花带雨,哭得响彻云霄……不出一会儿,一个瘦弱女子便从不远处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她此行本欲低调行事,万不能与人结了梁子,遂托腮思忖片刻——

    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罢了,小女孩年纪还小,可能连什么是帅气都不懂……问她许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应该要找一个有成熟品位的人。

    这不,她一扭头刚好看见了个合适的人。

    那人头发以银色发冠束成马尾,流泻至腰间,身着紫色银绣圆领袍,黑色护腕上刻有云纹,低调而精致,想必定是个家世不俗且颇具品味的人。

    此人正牵着一只悉心装扮过的小毛驴,手中还拿着一串刚买的糖葫芦喂它。

    谢应宁很擅长与旁人搭话,于是她佯装不经意地靠了过去,压着嗓子,说话声音闷闷的∶“公子的驴……很漂亮。”

    可那人貌似并不想搭理她,只垂眸望着他的驴,冷冷地道了句∶“嗯。”

    “那公子觉得我……怎么样?”谢应宁不想与眼前人绕弯子,遂直接切入了正题。

    男子眉宇微皱,并未抬眼,而是有些不耐地说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断袖。”

    谢应宁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这个人……是不是有些过于自作多情了?!

    好,今日就算她倒霉!

    她也不是依依不饶的人,转身便欲走,但为了出这口恶气,临行前还是幽幽地说了句∶“刚才骗你的,你的驴……很丑,特别丑!”

    “等等!”

    谢应宁停下了脚步,满面愤怒地回头望去。正好,那男子也缓缓抬起了眸子,那眼睛恰似一汪深潭,将这十子街的街景尽数揽入其间……然后,用寒气把一切都冻住,再生生捏碎。

    他声音中貌似有些颤抖∶“你刚刚说什么?”

    谢应宁长眉一拧,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因为眼前这个人,很眼熟。她在原身的记忆中……见过。

    对了!

    此人不正是谢家死对头裴行和的儿子裴洵吗?那裴老头永远是一副古板,不近人情的模样,他的儿子倒是将他老爹的气质发扬光大了。

    “为何不回我话?”

    谢应宁哪里还有功夫回他话。

    那个裴行和年逾七十,已经到了进棺材的年纪却还霸占着首辅的位置不肯让位。所以他的倒霉儿子裴洵虽只是个工部侍郎,却得到皇帝特许,可辅佐他爹参与内阁议事……

    可这个裴洵虽然年纪尚轻,却是个不世之才,当初谢允臣可没少在他那儿吃瘪。

    而自己又与谢允臣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妹,长相总是有些相似的。之前虽有疤痕掩护,可他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的容貌皆是再熟悉不过了……若是教他认成那人,那她真要大祸临头了。

    她现在必须赶紧离开。

    于是她以衣袖掩面,挤出了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细声细气地∶“公子说笑了,在下刚刚说您的驴特别貌美。”

    哪知裴洵并不愿听之任之,他牵着驴缓缓走近了谢应宁,道∶“你刚刚问我……你怎么样?好,我这下倒真要仔细瞧瞧了。……你把脸遮着做甚?是怕没有阿驴漂亮吗?”

    谢应宁差点笑出了声,裴家的这倒霉儿子也真是挺会取名的。

    可她绝不能与此人做过多纠缠,思来想去,她眼珠上翻,嘴唇歪斜吐着舌头,怪笑着摆出了一张鬼脸。

    裴洵眼里波澜不惊褪去了,唯余一丝不动声色的惊骇,他疑惑道∶“你是……谢部堂?可你的脸,怎么会……”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谢应宁心脏狂跳,这人眼神也太好了……

    裴洵貌似还想接着说什么,却被谢应宁顶着那张僵硬的鬼脸打断了,几近是咬牙切齿地∶“不是。”

    语罢,她便转身离开了。走远后,她才敢伸出手来揉揉酸痛的脸。

    今日当真是出师不利。

    碰到的都是些什么人?

    空气中渐渐弥漫上了一股湿润的泥土味,不多时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一匹白马踏水而来,周遭银铃脆响,马上之人昂首挺胸,以白巾掩面,后面还跟着一整列镶金车队。

    可是谢应宁并没有功夫欣赏这土豪外商,她尚苦寻于有品之人,却眼前一花,喉咙间又是一阵腥甜……

    【警告警告!宿主还剩……】

    “闭嘴!我马上去找人还不成吗?”

    她以后……再也不踩点做任务了!

    所幸,她流在地上的血很快就被冲了净,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异常。

    谢应宁身子发软,她艰难地抬眼望去,却见那列车队的后面遥遥地跟着一只驴……

    它卯足了力气,歪斜着舌头不顾一切地想要赶上最前面那匹白马。众人见其态势之猛,纷纷避其锋芒,可路边却不知从哪蹿出了一小孩子。

    谢应宁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没有片刻的考量,飞身而上,一把护住了……

    驴。

    哪知,她刚刚头晕眼花,只顾着救人,也没看清人究竟在哪……所以本想将小孩抱走的她,却与驴撞了个满怀。

    不过,那驴虽性情顽劣,却通人性。它见路上有人早已放慢了步子,可那一撞依然是实打实的疼,故而她又闷出了一口血。

    众人见状,纷纷围了上来。

    孩子的母亲将其抱在怀里,一脸担忧地上前道∶“公子满脸是血,定是被伤了,我马上带你去见大夫。”

    谢应宁深吸一口气,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坐在地上,声音有些虚浮∶“我,我没事……孩子没事就好,这是先前受的些外伤。”

    可她眼前依然是一片模糊,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脸。

    “多谢公子,公子风度翩翩又为人仗义,真是菩萨保佑啊!但你还是随我去看大夫吧,如此也稳妥些。”说着,她便伸出手要将谢应宁扶起。

    谢应宁连连摆手,摇摇晃晃地起了身∶“真,真的不用……我还有事。”

    有几个目睹的摊贩也纷纷附言∶“公子真是好身手,像你这样帅气又仗义的公子定会受菩萨保佑的!”

    【恭喜宿主任务完成,生命值+10!】

    谢应宁咧开了干裂的唇角,笑得很是苦涩。她的视线在完成任务后变得逐渐清明,可未及高兴,却见人群中挤进了一袭紫色身影,手中还牵着那只驴。

    此人应当就是裴洵,此驴不出意外应是方才那只。

    他遣散了众人,走到谢应宁身旁,一脸严肃地低声道∶“正则,你的脸究竟是怎么回事?”

    见谢应宁迟迟不回话,他自嘲地冷笑了一声,道∶“不知部堂大人身子可有恙,要不随在下回府看看大夫?”他又恢复了方才那般教人恼怒的混蛋语气。

    谢应宁无路可走,低垂着脑袋不敢与其对视,言行举止不无心虚∶“说了……我不是。”

    裴洵躬身将她扶了起来,笑道∶

    “您出现在此定是有要务处理,若是不方便透露身份,那裴某全当没见过您便是……只是听闻部堂身子虚,常向朝廷告病,可方才救人时身手竟如此敏捷,在下真是自愧不如。”

    谢应宁心知那人认准了她就是谢允臣,遂也懒得否认了。

    她随手用衣袖擦净了脸上的血迹,有些阴阳怪气地说∶“既自愧不如就当多回去练练功夫,而不是整日牵着驴在街上乱晃。……干扰公事。”

    裴洵毕恭毕敬地对着她行了个礼∶“大人教训的是,您既无恙,裴某便不再叨扰。只是离去前,还是要代阿驴向您赔个不是。”

    谢应宁没有再同他多说,冷哼一声径直离了去。

    一路上她是越想越不对劲。她虽然反应向来有些迟缓,不过她现在也终于是琢磨过劲来了……

    原身把谢允臣身亡一事欺瞒了下来,现在兴许又跟这个系统达成了某种合作关系……原来是在强架着她以谢允臣的身份去当这个户部尚书啊。

    既如此,那便遂了她的意吧。

    大不了要头一颗,要命一条。反正,她早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这一次,她没有走密道。而是堂而皇之地穿着她亡兄的衣服来到了谢府的大门前。

    “我……回来了。”

    开门的小厮在看清来人的面目后,不禁大惊失色,眉宇间是掩盖不住的惊骇。

    “见过部堂大人,您竟然也……”他泪水夺眶而出,“真是菩萨保佑我谢府啊。”

    不多时,那小厮便唤来了其它仆从。他们见到谢应宁皆是声泪俱下,口口声声感谢菩萨,感谢上苍……最后对着他拜行了个大礼。

    看来……这谢家兄妹平时对待下属还挺好的。

    一如往常,后院是部堂和千金的住处,底下人不得轻易进出。所以她将众人拦在门外后,才松了一口气。

    她刚回到寝居,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还没来得及歇息,门就又被人叩响了。

    “部堂大人,圣上明日邀您到宫中喝茶。说是……有事要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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