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昭阳阁。
此地乃为皇上的私人书斋,院落内修竹俨然,绿池幽深,案台上还摆着刚煮好的茶茗,淡淡的茶香弥散在空气之中。
谢应宁惴惴不安地坐在后院,双手置在双膝上,丝毫不敢动弹,眼前的茶正冒着热气,可她并没有心情喝。
她虽然已经想好了说辞,可是说到底,她只是一个胸无大志目光短浅的普通人,何德何能可以跟这群驰骋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过招……况且此事不出一日便传到了那位的耳朵里,想必平日定是没少派人监视她。
唉。
纵览普天之下,应该没有人比她更无助了吧。
“正则,这么早就到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自不远处的书斋内传来。
皇上缓缓自其间走出,金色的常服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不,他的光芒更甚,虽然在淡淡地笑着,但他的身上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令人不敢僭越的威严。
谢应宁立马站了起来,因着那压迫感她更紧张了,低着头不敢再看那人一眼。她抱拳躬身,行了个礼,道∶“回陛下,臣收到陛下传信,不敢怠慢。”
皇上走过来,坐到了她对面∶“正则何时变得这么拘谨了,快坐。”
谢应宁有些僵硬地坐了回去。
“听闻正则府上发生了件怪事,今日一见……果非虚也,你城外的居所也遭了雷?”皇上端起茶,抿了一口,他细细地打量着谢应宁,笑道,“抬起眼来,给朕瞧瞧。”
她缓缓抬起了脸,由于紧张,她本就惨白的脸色显得更为憔悴。
“是,当时臣尚在床上养病,就被劈了个正着。臣罪该万死,惊扰了陛下圣心,还望陛下责罚……咳咳。”她的声音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咽气了。
由原身的记忆来看,谢允臣先前是个体弱多病的人,还善于溜须拍马……为了不教人觉察这具身体易了主儿,她必须先循着那人的模样装上一阵子。
皇上将茶杯递至唇前,轻轻吹凉,柔声说道∶“正则此话从何说起呀?先祖皇帝穷尽一生找寻长生不死之法,终不得愿,而一场落雷降下,你兄妹二人竟在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朕在想,这是否便是天意?”
“陛下此言何意?”
皇上似笑非笑地抿了口茶,意味深长地笑道∶“兴许是上苍在告诉朕,你谢家的龙气……更显。”
此言一出,给谢应宁吓得立马跪倒在地,两个胳膊不停地打着颤。
她一个现代社会的咸鱼,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但是……编还是得编。
“陛,陛下这样说臣要折寿了。臣前日于城外夜观天象,顿时只觉天旋地转,恍惚间见一仙鹤衔丹书飞至,书曰载阳盛世,陛下励精图治,活民百万。可此等功德扰动了天道法则,为平衡阴阳,天道需降劫数于人间。此劫本应落于皇城之内,但念及帝德深厚,遂降于臣等股肱之躯。……臣历此非福,实则是为陛下扛下了三分天劫啊!”
“天劫?你以肉体凡胎亲历天劫,不但毫发无损,反而如获新生……正则你说说看,这天命之人……舍你其谁?”
谢应宁额间冷汗直冒。
这皇帝是个疑心病重度患者也就罢了,为何他问的话都如此咄咄逼人?
“不瞒陛下,臣大难不死……只缘陛下皇恩浩荡。”
说着她便挽起衣袖,露出了几道触目惊心的灼痕,一路从小臂蔓延上了胸膛。
皇上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些。
“臣将死之际,抬眼见紫气东来,那仙鹤竟吐了人言,曰臣容貌鄙陋,有碍大岐之风姿。可纵观朝堂青少,可议国事者寥寥,众仙家念及帝徳广运,惠泽苍生,然故赐臣以新颜,长辅明君……这才捡回了条命……还望陛下,切莫误了天意。”
谢应宁长伏于地,唯唯诺诺的外表下赫然一副“我有理,你能拿我咋地”的架势,饶是神仙看了也顿失了气性。
皇上深不可测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动摇,语气也柔和了许多∶“听你这般说,倒是朕的不是了……这灼痕可有找人医治?别落下病根才是。”
谢应宁终于松了一口气∶“回陛下,已经有在上药了,”她嘴唇开阖,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另外,臣还有一事相请。”
“臣今受此天罚,容貌换新,朝堂内外议论纷纷,皆视臣为妖邪。臣自知此异象亘古未有,百口莫辩,现只愿乞骸边疆,以效国家。”
“正则啊,这些年来你们谢家的功绩朕都看在眼里,如今朝堂空虚,正值用人之际,你当留下……”皇上端起茶看了谢应宁一眼,道,“别跪着了,坐下喝茶吧,都是好茶别浪费了。”
“谢陛下龙恩。”她这才遵言入了座,可由于跪了太久,起身的时候脚步有些虚浮。
静默良久,皇上杯中茶见空,他缓缓抬起了眼眸∶“你谢府早与裴府定有姻亲,之前你担心千金容貌鄙陋,误了裴宜苏那小子。如今,你二人皆得了新生,不知这婚礼是否该提上日程了?”
谢应宁刚喝进去的一口热茶差点喷了出来,她虽生生憋了回去,却还是呛了几口,涨得面红耳赤。
这个皇上……怎么连这点芝麻大小的事都要管,怎么不干脆住在谢府天天管着她得了!!
“回陛下,小妹如今已过了嫁人的年纪……我们愿意嫁,还怕人家不要呢。”
皇上捋了捋胡须,轻声一笑∶“愿不愿意还得见了面才知道。要不明日就唤她入宫,与众爱卿一同赴宴?”
谢应宁倒抽了一口凉气,她貌似……选择了一个错误答案。
她连连摆手推辞,道∶“小妹疏于管教,举手投足粗鄙不羁,难合规矩。”
皇上笑了笑,语气却沉了几分∶“怎么?不方便?”
谢应宁瞬间弱了下来,她垂眸望着杯中的茶,道∶“方,方便。陛下不嫌弃,乃是小妹的荣幸。”
“如此,便是极好。”
这回去的路上,谢应宁是越想越不对劲。他堂堂皇上,非要急着赐婚干什么?
生小孩又不是给他生的……
真是吃饱了撑的。
可事已至此,她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谢应宁,你真是把我害惨了!!!”
当夜,工部尚书谢允臣便连夜写了篇告病文书。
书中声情并茂地阐述了她由于疾病缠身无法赴宴的悲痛,又以三分之二的篇幅溜须拍马,赞扬皇帝对臣子是如何如何的好,筵席是如何如何的用心……最后,落款处留下几滴泪痕,便算是大功告成了。
这原身的记忆当真是帮了她大忙。
翌日,谢应宁梳妆完毕后,就独自入宫去了。
这次的宴会还是在昭阳阁举行。此地空间小巧私密,历来受邀之人多是朝中近臣。
她小心翼翼地踏入了昭阳阁。见裴洵和他爹正端坐在院落间,他二人面色严肃,不知在谈论些什么。
二人闻她前来,纷纷侧目。
此情此景,谢应宁默默在心中道了一句∶
靠。
不过,该有的礼数还得有。她垂眸对着裴家父子行了个礼∶“小女见过阁老,裴侍郎。”
裴行和颤巍巍地起了身,笑道∶“姑娘便是谢府千金?果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天人之姿,”他看了眼门外,有些迟疑,“谢部堂……今日没有一同前来吗?”
“家兄身体抱恙,正告病歇息。”
一旁的裴洵神情异样地上下打量着谢应宁,一言不发。
“谢部堂日夜操劳国事,累坏了身子,自是应当养一养。……快,快来坐。”
谢应宁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
这些官场老狐狸装起来真是一个比一个装得像。之前他二人在朝堂之上互相谩骂时,可没见他这么关心谢允臣。
“噢,这是老夫的犬子,裴洵,”裴行和见裴洵迟迟不打招呼,礼数尽失,便斜了他一眼,不满道,“裴宜苏,规矩呢?!”
裴洵这才回过神来,躬身对着谢应宁行了一礼,笑道∶“在下裴洵,见过……谢家千金,”不知为何,他的重音落在了最后四字上,“想不到姑娘竟如此……绝色天姿。昨日在十子街,在下看管不力,不小心教阿驴伤了姑娘,不知姑娘可有恙?”
自己这是……被识破了?
兴许只是他的试探之辞。
谢应宁佯装出一副不知所谓的模样垂眸浅笑道∶“昨日小女子并未出门,怎会被你的驴所伤?兴许,你是把家兄认成我了……”
裴洵紧紧盯着她的脖颈,笑了笑∶“姑娘宽宏大量,在下眼拙多有冒犯,还望勿怪。”
谢应宁有些心虚地竖起衣襟遮去了颈间的灼痕。
不多时,皇上缓缓自书斋内走出,众人纷纷起身恭迎,他看了眼院内众人,笑道∶“既然人齐了,那便先落座吧,饭菜一会儿就上。”
言罢,皇上饶有兴致地瞥了眼裴洵谢应宁二人。
不知为何,谢应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没过多久,饭菜便上齐了,热气腾腾。谢应宁模模糊糊地瞧见对面的裴洵貌似一直在笑眯眯地打量着自己,盯得她有些发怵,于是她恶狠狠地盯了回去。
皇上落座于主位,率先动了筷子,众人这才开始夹菜。
“行和啊,你在朝得有四十多年了。你和前任首辅谢珵的功绩,朕都看在眼里。先帝仙逝前曾告诉我,你二人应当重用,可惜谢珵走得早,朕对他尚有亏欠,这才早早提拔了正则,朕知你心中不满,但还是希望你能懂这片良苦用心。”
裴行和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急忙道∶“先帝谬赞,老臣为官几十年,才疏学浅,刍议能惠于百姓多亏陛下提携,您知人善任,微臣又胆敢心存微词?”
谢应宁并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内容,只是自顾自地大快朵颐着。她没想到这岐朝的饭菜竟比她在现代吃的还要好吃。
皇上并不想与她计较,他继续说着∶“行和过谦了,谢家裴家皆是我大岐不世之根基,可正则如今年纪尚轻,要想在朝中立望还需加以时日。但若是与裴家结为姻亲,则可共立威望于朝野,同治乱我大岐朝纲之人 ”
谢应宁听至此间,停下了筷子,暗暗打量着裴氏父子的脸色。
快拒绝!快拒绝!
说着,皇上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谢应宁∶“谢珵为国分忧,家事未顾,如今尚有一独女,知书达理,宜苏才貌双全年少有为,却迟迟未遇良缘……早年间,你两家也曾许下姻亲,只是谢裴两家近年来互结怨怼,这才耽误了。若是能结秦晋之好,化往日微词,也当是一段佳话……行和,你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场上顿时陷入了沉默。
裴行和皱眉思忖片刻,半晌他捋了捋白须,喜笑颜开∶“能与谢家攀亲是我儿的荣幸,此事自当由陛下全权做主。”
裴洵∶“……”
谢应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