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初愈，少东家就离开了开封府。

    她怕再继续住下去，她会真的爱上赵二。

    对晋中原，无疑她是心动的。谁不喜欢彬彬有礼的美少年？

    然而，之前她一直厌恶的开封府尹赵光义，不见得真是个狗官。

    哪个狗官总是没日没夜地工作，天天伏案至深夜，一天只睡两个时辰？

    哪个狗官能招揽江湖上六大门派的高徒，心甘情愿为他处理疑难杂案，被美誉为“六不衙门”？

    哪个狗官有空就爱看书，房里到处都是书，说是开卷有益，建议少东家多读书，读好书。他府里有的是书，书房随时为少东家敞开。

    真的是怕爱上赵二吗？好像也不是，只是比起赵二，少东家更爱自由。就好比开封，这座城虽好，但它再好，也是一座被城墙包围了的地方，远远比不上江湖广阔，天高任鸟飞。

    现在，少东家这只鸟已经飞到了开封郊外的博浪沙。这个曾因张良刺秦而名扬天下的地方，有着与开封城完全不同的特别景象，放眼望去，沙丘连绵，沼泽丛生，可谓是荒无人烟。在博浪沙北边的天上来渡，这个号称九曲黄河第一渡的地方，少东家又遇上了寒姨的故人。

    他就是河伯。

    和其他人一样，河伯也不知寒姨下落。

    对这个结果，少东家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意外的是，她在天上来渡这一路走下来，赵二居然在后头悄悄跟了她一路。若不是赵二射出飞镖，少东家是一点都没有觉察。

    更可疑的是，赵二现身后，河伯说的那句话：“鱼，终于上钩了！”

    原来河伯和少东家大打出手，竟是为了钓出她后面的赵二！

    离开天上来渡的时候，少东家心里很复杂。什么时候自己和赵二走得那么近了，近到河伯拿她当鱼饵，钓赵二上钩。可赵二为什么跟着她呢？他什么时候开始跟上的呢？

    少东家一边走，一边思考。她想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

    赵二在后头跟了上来，“少侠且慢。”

    少东家对赵二也不不客气，直接问他：“你什么时候到的天上来？”

    赵二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少东家又问：“你为何要扔那柄飞镖？”

    赵二道：“你对他没有戒备，若是他突然对你发难……”

    少东家心中一暖，嘴上还是道：“河伯不是这样的人！”

    赵二笑着问她：“少侠生气了？”

    “没有。”少东家回道。

    她不是生气，而是不喜欢这种被蒙在鼓里、被人利用的感觉。刚才赵二哥与河伯的对话，她在旁边全都听到了。没想到，无意之中，她又帮赵二办了件事。

    赵二和她解释：“天上来渡号称九曲黄河第一渡，现在衰败成什么样子，少侠也看见了。少侠做的是好事。”

    少东家没有回赵二的话。她能说什么呢，赵二做什么都有他的理由。况且，他说的也是实话。天上来的人，如今连吃饭都吃不上，是不能再这么和朝廷抗下去。

    眼前这个白衣少侠长得俊俏，又风度翩翩、温文尔雅。面对这样的赵二，少东家从来没法生气，只能对他道：“下次要我办事，能不能先通个气？”

    在赵二听来，这就是少侠亲口应允，以后愿意继续为他效力。赵二高兴极了，连忙表示：“是。这次是我不对，我请少侠吃饭赔罪。”

    少东家立刻回道：“晋中原，你还欠我一顿饭，在樊楼的。”

    赵二点头道：“对对对，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就去樊楼。”

    说走就走。在前往开封的路上，两人漫步在黄河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没走多久，他们就走到了白马驿。白马驿如今已成为一片墓茔，远远地，就能听见被风吹送过来哀嚎的哭坟声，听得人心里难受。

    乱世之中，人命如同草芥，白马驿更是坟冢累累。

    走在这里，二人心情十分沉重，都盼望早日结束这该死的乱世，百姓们过上平静安乐的生活。

    他们听见几个抬尸人聚在一起聊天，说起今天又运来成堆的尸体，其中有几具无人认领，全都是脸被毁得一干二净，很可能与江湖上一些有头有脸的人有关。

    赵二觉察到有大事发生。之前就听说契丹那边发生大事，所以最近运来白马驿的尸体多了不少。人死了还要毁容，这事就更不简单了。契丹……江湖人……会有什么联系呢？

    赵二正思索着，就看见少侠已经走去抬尸人那里，向他们打听情况。几个抬尸人围在一起喝酒，什么不愿意再多说。

    这些抬尸人里，有一个兀自走开身去，走到一旁无人处感慨：“江湖路远，生死有命。愿此去，能如愿以偿……”

    少侠便向此人了解到尸体的情况。少侠愤愤不平道：“人都死了，面容还要遭受荼毒，下手之人实在阴险。”

    那人却道：“少侠又怎知，这岂非他们之愿呢？有的人，或许只愿隐于世间，甘做这背后之人。”

    赵二见这抬尸人说话气度非比寻常，想来可能是个隐世的江湖高人。这高人从始至终都很淡然，倒是年轻的少侠脸色很是不好。

    那人听少侠口音不像本地人，便随口问起，少侠实话回他：“我从清河来，正寻找至亲寒姨。”

    少侠口中的寒姨，是不羡仙老板寒香寻，更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洛神。洛神的易容术出神入化，这些赵二知道，没想到这个抬尸人也知道。少东家只说了寒姨，对方就说出寒香寻这个名字。

    赵二看到少侠激动地询问：“你认识我寒姨？”

    那人回道：“算是……喝过她的酒吧。故人之子，今日在此见到少侠，也算是缘分了。少侠若是在意，便去仔细看看这些尸体吧。”

    赵二看少侠的表情，就知道她很是在意这些尸体。赵二跟随少侠前往检查尸体时，听到抬尸人在后面道：“英雄何须显，燕影自逍遥。”

    赵二更加确定，这个抬尸人不简单。

    他们查看的第一具尸体，如抬尸人所言，脸被划得血肉模糊，已经完全无法辨认。

    究竟是何缘由，人都死了，还要毁掉他的容貌？目的应该是让人认不出来。可又是什么人，不愿意让人认出来呢？洛神擅长易容，难道是和她有什么关系？

    赵二一边想着，一边和少侠检查这具无面尸体。在尸体紧贴心脏处的衣服内袋中，他们发现那里小心翼翼存放着一只被血染红的纸燕。

    当看到纸燕的一刹那，赵二瞧见少侠眼眶一下就红了。赵二心中莫名一酸，他知道少侠应该知道些什么，但他没有问。

    过了有一会儿，少侠拿出随身携带的玉笛，吹了一曲思芳歌。

    又是思芳歌。

    赵二想起，之前少侠此前提过的，思芳歌背后的英雄。他们为收复燕云，付出极大的牺牲。少侠没有说，那些英雄义士所做的是怎样的牺牲，但眼前的这位已舍身成仁，或许和那些不能见天日的义士有关。

    他们看的第二具尸体，脸同样被划得血肉模糊。这具尸体身上有七个钉子深深刺入骨髓，应该是死于塞北老怪的夺命连环钉。

    少侠在这具尸体前伫立许久，才为他吹奏了一曲思芳歌。

    接下来几具尸体，少侠都一一为他们吹了曲思芳歌。

    “走吧。”少侠收了玉笛，黯然道。

    赵二默默地跟着少侠，眼见少侠越走越快，身子越来越抖。赵二心中一软，一把将少侠揽中入怀，柔声道：“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他听见怀里的少侠轻声唤他：“阿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