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若凡根据导航,找到约定的见面地点,是一家不大的茶餐厅。
周二下午,店里只有两桌有人,一桌是三个年轻女孩,看年纪大概是放假的大学生。舒若凡便直接朝另一桌走过去。
那是个靠窗的角落,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坐在那……或者说,轮椅上。原本属于茶餐厅的精致单人椅被推到了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一架轮椅。已经七月份了,桐城的气温一度逼近40度,轮椅上的男人却还穿着外套长裤。
他也注意到了舒若凡,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等舒若凡落座,他开口道:“你好舒小姐,我是江弛。”
舒若凡回以一个谨慎而礼貌的微笑:“你好,江警官。”
“我已经不是警察了。”江弛无奈地笑笑,目光却已经将面前的女人审视了一遍。
舒若凡才刚刚出狱一个月,在监狱服刑期间留的短发还未长长,拢在耳后,脸上化着妆,穿着一件堪称正式的米色连衣裙,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脚踩高跟鞋。不知道的恐怕会以为她是CBD哪个大楼里出来喝下午茶的白领。如果没有五年前的事,或许这本该是舒若凡的生活。
可惜此时此刻,她精心伪装的外表依然掩盖不住她的憔悴与拘谨。
不过两人似乎谁也不比谁好,总得来说还是江弛的样子更落魄一些,舒若凡礼貌性地回避视线,也能从余光里看到他左边从衣领中蔓延而上的狰狞伤疤,连另一桌小女生的目光都有意无意的往江弛的方向溜。
江弛道:“先看看喝点什么。”
“美式就行,冰的。”
舒若凡说完,看江弛在手机上操作着,忍不住道:“现在手机这些功能,真高级。”
江弛愣了愣,随即又露出一点笑:“是这样,这几年发展太快,我不常出门,感觉也要跟不上时代了。”
他左脸的疤痕僵硬,使得这个笑容不太舒展,看起来有几分苦涩,也或许这本来就是个无奈的苦笑。
饮料很快端上来,江弛点了杯苹果汁,但他对苹果汁的兴趣不大,这大概只是个让他看起来不至于太奇怪的道具。
“我上次说的事儿,您有想起什么吗?”江弛问。
舒若凡端起美式喝了一口,垂着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一旁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推到江弛面前,开口时声音微有颤抖:“这是我能找到的所有当年帮彭辉做事留下的资料,大部分警察那边都有,还有一些是我当时怕彭辉不给我钱,偷偷从他那边备份的一些想用来威胁他的信息。我也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但、但是,我就知道这么多了,我和他基本都是线上联系,他接触过什么人我都不知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江弛伸手接过文件袋,绕开绳扣,按着文件袋的左手不合时宜地戴着手套,手套下的肢体似乎也不太完整,舒若凡看了一眼又匆匆收回目光。
大约四五十张a4纸的内容,江弛略略翻了一下,大都是一些汇款往来和聊天记录。他本意是想向舒若凡了解彭辉的人脉网,没想到舒若凡直接给了他这么有分量的信息,虽然不确定是否有他要调查的人,但也是相当重要的情报了。
“舒小姐,谢谢你,没想到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太谢谢了!”江弛不禁有些激动。
舒若凡却并不怎么开心,她轻呼出一口气:“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还请您以后别再找我了,我不希望再和这件事有什么牵扯,对不起……”
江弛的手微顿,舒若凡五年多前因为帮彭辉洗/钱入狱,对于一个刚从桐城大学毕业两年、本该前途光明的高材生来说,确实是件极不光彩的事,抗拒也是理所当然。若非江弛急于寻求真相,也不会贸然联系舒若凡,至少会用更委婉的方式,所以舒若凡愿意帮他,他确实惊喜又感激。
江弛并不擅长安慰人,何况当年舒若凡帮彭辉洗/钱从头到尾都心知肚明,并不是被人蒙骗,面对这种人,江弛打心底里并没有什么好感,是以对上面前那双微微泛红的眼,他只能干巴巴地应了声:“好。”
舒若凡一副不打算再呆下去的样子:“东西都给您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说罢,她拎包站起身,向江弛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结束了这场尴尬的会面。
——
五年多前,桐城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爆炸案,当时的调查结果是因为案发地金城大厦三楼的仓库里违规存放易燃易爆物、在疏于管理的情况下引发了爆炸。
江弛当时还是一个入行没几年的小警察,跟着师傅沈峰在金城大厦调查一起买凶杀人案,彭辉正是他们锁定的嫌疑人,谁想到,就在他们快到彭辉办公室的时候,发生了爆炸,包括沈峰和彭辉在内二十余人遇难,一百多人受伤。
江弛也正是在那起爆炸案中落下了残疾,半身瘫痪、听力和视力也都受损,摘除了一只眼球、左耳不佩戴助听器几乎听不见声音。
这绝对不是一起单纯的意外爆炸事件,不然为何偏偏发生在他们快接近彭辉时,虽然并没有确凿证据,但沈峰认为这桩买凶杀人案的“凶”是桐城前几年出现的一个连环杀人犯,此人作案动机不明、被害者特征也没有规律加上其反侦查能力极强,一直没有落网,在集中作案了两年后消失了两三年,直到买凶杀人案才再次出现。彭辉如果真的是买凶之人,必然和这个连环杀人犯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是非常关键的人物。
金城爆炸案后江弛在医院躺了几个月,等他出来时,彭辉的案子已经尘埃落定,警方按沈峰和江弛调查的结果继续深入,只查到彭辉公司几笔来路和去向不明的账,加上彭辉本人也在爆炸中身亡,证据寥寥,与买凶杀人完全挂不上勾,顺着账目也只扒出一个替彭辉做假账洗/钱的财务——舒若凡。
经调查和舒若凡自己的招供,她前后替彭辉做了近一百五十万假账,因其认罪态度良好,且主动为警方提供证据,最后被判五年有期徒刑并收缴违规所得。至于彭辉,死都死了,除了平不了的账本也没有别的什么犯罪证据,刑警队里的其他人并不知道彭辉可能和几年前的连环杀人犯有关系,便也没有再查下去。
江弛坚信彭辉和买凶杀人案有关,也和沈峰一样认为买凶杀人案的凶手就是那个连环杀人犯,加上这“巧合”的爆炸案,江弛更是确定了几分。但警队的同事告诉他,金城大厦爆炸的原因真的是意外,彭辉和买凶杀人案的受害人之间虽然有利益冲突。但确实没有证据证明他就是那个“买凶”的人。
因爆炸案落下的严重残疾,江弛在出院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深受伤痛的折磨,金城案在他心中也渐渐成了一个近乎扭曲的执念。起初,他还抱有幻想,希望通过努力复健恢复身体,然后继续调查金城案,可逐渐,他就被现实打败,各种后遗症开始折磨江弛——听力下降得比想象中严重,很快到了不得不戴助听器的地步,被爆炸灼伤的地方一次次清创、植皮、换药,瘫痪的肢体痉挛、神经痛以及最令人没有尊严的二便失禁……
如果不是还有那桩悬而未决的连环杀人案,江弛觉得,自己大概撑不到今天。虽然如今线索渺茫、自己身体残缺,但至少他等到了与彭辉牵扯最大的舒若凡出狱。
在此之前,他也调查过其他与彭辉有关的人,可毕竟已经不是警察了,加上彭辉大部分员工都在金城案里去世,幸存的几人是当时外出办事的小职员,几乎问不到有用信息。
炽烈的阳光穿过繁茂的梧桐叶,洒进茶餐厅的落地窗,江弛眯起眼,将手中的文件收好,操纵着轮椅离开茶餐厅。
舒若凡……他最后的一线希望,千万别让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