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声落檐下

    灵昭再踏赵国宴的统领府时,檐角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刚过影壁,便见赵国宴候在月洞门边,红褐色朝服沾了点晨露。他躬身行礼,声线沉缓:“陛下来了。”

    灵昭虚扶一把,指尖触到他袖口时,忽忆起幼时随先帝来此,总见他抱兵书在廊下读,那时他鬓角尚无这么多白霜,会笑着塞给她块蜜饯,说“女娃娃家,少看这些打打杀杀的”。

    引着往书房走时,灵昭瞥见墙上兵籍册,最旧的那本封皮磨白,边角有个小小的“汐”字印章——先帝的私印。她指尖未动,赵国宴温声道:“这是先帝在位时,末将亲手誊抄的阴兵名册。”

    “不必看了。”灵昭轻声道,“赵统领办事,朕放心。”

    赵国宴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丝亮色,随即低下头,声音微颤:“陛下……晓事了。”

    离开时风卷落叶过石阶,灵昭想起先帝入闭关殿那日,隔着殿门缝隙,听他对赵国宴说:“这孩子还小,你多照拂,让她慢慢学着稳当。”原来这些年,他一直记着。冥界只知先帝闭关修行,新帝承继遗命,唯有寥寥几人知晓那扇紧闭殿门后,藏着怎样的嘱托。

    回帝宫路上,她翻着带回的文书,在“忘川渡头阴差交接迟滞”卷宗末尾,见一行极淡的朱笔批注:“近日常有阳间孤魂滞留,恐引魂灯油掺了杂质,可查灯油司采买账册。”不用问也知是判官手笔。这位近日总在暗处的先生从不出面,却总在细微处提点,怕她漏了阴司运转的细枝末节。

    书房烛火摇曳,灵昭对着批注琢磨时,头顶掠过一阵衣袂声。她猛地抬头,砚台被肘尖撞得一晃,墨汁险些泼在卷宗上。凌越正倒挂在房梁上,藏蓝衣袍垂落如瀑,桃花眼弯着笑:“倒有几分样子了。”

    灵昭心口骤跳,脸上血色褪了大半,指尖死死按住案角才没让自己失态,声音绷得发紧:“凌越,你就不能……”

    他身形一晃落在身侧,指尖轻叩了下案头卷宗,语气里的戏谑藏不住:“坐久了该活动活动,倒是你,对着账册也能出神。”

    灵昭深吸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跳——这人定是记仇。前几日在御膳房,他错把换了常服的她认成厨子,围着灶台聊得热络,末了发现是女帝,那手忙脚乱告退的样子,此刻倒成了他寻回来的由头。当真是睚眦必报。她抿着唇没接话,耳根却因这莫名的对峙红了起来。

    凌越瞧着她紧绷的侧脸,眼底笑意深了些。那日在御膳房闹了笑话,回去被小吏笑了半日,此刻见她这副模样,窘迫散了大半,暗道:前番在你跟前失了态,今日吓你一跳,倒也扯平。

    话音落时,他已化作青烟,只留帐幔轻晃。

    灵昭抚着胸口顺气,望着空荡荡的身侧,指尖在案上碾了碾——下次若再在御膳房撞见,定要让厨子多烧道他不爱吃的苦菜,看他还敢不敢记仇。

    这日过后,帝宫偏殿倒添了些人迹。

    卫忠与刘平轮休那日结伴而来时,正撞见灵昭对着灯油司的账册蹙眉。卫忠性子急,刚要开口,刘平已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陛下正忙。”灵昭抬眼笑了:“来得巧,正好帮朕看看这几笔采买日期对不对得上。”

    隔了几日,周青同另外两个休沐的属官过来,手里还拎着包新制的酥糖——是阳间贡品,据说是托人从轮回司刚收的。“陛下尝尝?”周青挠着头笑,“前几日听卫忠说您总熬夜看文书。”

    最稀奇的是陈默。他管着阴司刑狱,忙得脚不沾地,休沐时总独自一人来,也不多话,就坐在窗边看灵昭处理事务,偶尔见她对着舆图皱眉,才会低声提点一句“西郊酆都台的结界近日不稳,需加派巡逻”。

    这些断续来访的身影,像散落在沉闷日常里的星子。有时是三人围在案前核对账目,有时是两人捧着新到的卷宗讨教,偶尔陈默独自坐着,殿里只闻笔尖划过纸页的轻响,倒也不显得冷清。

    赵国宴偶尔路过,听见里面或低或高的议论声,会驻足片刻。风吹起他的衣袍,他望着虚掩的殿门,眼里浮出温和——当年先帝也爱这样,说“底下人肯说真话,日子才撑得下去”。

    偏殿的热闹,渐渐添了新花样。

    灵昭见卫忠几人总对着卷宗揉太阳穴,周青更是哈欠连天,忽想起阳间曾见的博戏,便让人寻来温润的象牙,依着记忆刻了副骨牌,摆在偏殿的方桌上。“这叫麻将,”她指尖点过刻着“条饼万”的牌面,“不当差时玩玩,赢了不赌钱,输了也不罚抄,就当松快松快。”

    头回教打时,凑了卫忠、刘平,还有个轮休的小阴差。卫忠抓牌急,总把“三万”当“三条”扔,急得拍桌子:“刚才那牌该碰的!”刘平捏着牌慢慢算,末了总叹口气:“又忘了留对子。”小阴差拘谨得很,摸牌时指尖都在颤,灵昭笑着推给他块酥糖:“别怕,输了朕替你担着。”

    过了几日,周青闻着动静也凑来,手气竟好得惊人,连胡三把时,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卫大哥,您这手气得拜拜判官庙!”正闹着,铃儿抱着铜锁进来——铜锁不知从哪摸了串糖葫芦,正啃得满嘴红,见桌上骨牌花花绿绿,爪子往牌堆里扒拉。

    “陛下要是累了,我替您打两圈?”铃儿眼尖,见灵昭揉了揉眉心,脆生生开口。她跟着灵昭学了两日,早已摸透规矩。

    灵昭笑着点头,往窗边挪了挪,看铃儿替她坐下,铜锁蹲在桌边,爪子搭着铃儿的袖口,倒像个认真观阵的小参谋。

    渐渐的,附近当值的宫人也敢凑过来。有时是替输牌的卫忠倒杯热茶,有时是站在刘平身后悄悄提点“该打九饼”,偏殿里总飘着哗啦啦的洗牌声,混着卫忠的懊恼、周青的欢呼,倒比先前更热闹了些。

    这小小的骨牌像株悄悄发了芽的藤蔓,在宫墙里缠出点活气。灵昭偶尔隔着窗看他们围坐一桌,铃儿赢了牌时头顶的小叶子会发亮,铜锁总趁人不注意偷摸一张牌藏进怀里,倒觉得这冥界的日子,原也能酿出点甜来。

    案头那份忘川渡头的卷宗,朱笔批注在烛火下泛着微光。灵昭指尖划过那行字,想起赵国宴今日的眼神,想起偏殿里的笑闹,想起先帝闭关时的嘱托,心头微动——前路纵有风雨,她身边这些细碎的支撑,原是早已备好的暖意。

新书推荐: 蚀月笺 青鸾上神 共青山 指挥官她为千古明帝 此意易明 十两 空余恨 黎明前事 喜美:暧昧循环 岁末有风铃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