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个迷离、恍惚而真实的梦。
梦见了许多事。
白疏月看见了她拜别父母,归于天衍宗玉阳子真人座下的场景……
初进宗门,她就知晓真人志不在修行,而是尝尽人间疾苦,游历四方除尽妖魔。自教授她基础剑法、独门心经后就手拿一柄长剑、潇然离去。
真人说等她修行有所成就来接她。
历经六年,白疏月突破筑基期,时隔十五年后晋升元婴期,她也是宗门富有盛名的云瑶仙尊了。
再逢时,却是晋升元婴期后的一个月后,只得到一句冷冰冰的,玉阳子真人,神魂俱散,已仙逝。
原来,玉阳子真人独自一人拦下了来势汹汹的魔族,只是为了救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少年,拼上了性命可值得?她不明白。临死前,真人托人将信物与本命剑一同交给了她。
望着手中的玉珏,还有佩剑,她明白真人的意思,他是将少年连同信物一同托付给了她。
可是……这少年是间接害死玉阳子真人的人,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他好好相处,她对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弟子充满了排斥和厌恶。
比起当他的师尊,她更愿意看到他遭受折磨,于是在同门弟子聚众殴打,他身受重伤时,她视而不见,在他被某弟子诬陷盗窃长老信物,要被处以五十噬魂长鞭时,他身背污名,她漠不关心。
一天又一天。
她也常常做一些欺负人之事,如有不合心意的地方,就冷声训斥一番,将他关进柴房或是长跪于院中一夜是最为简单的惩罚,只为让他吃个教训。
再后来,她便只顾自身修行。
除了一生受尽欺辱、诬陷谋害,多次险象环生,那一年恰逢不周仙山乱战,魔族意图攻占仙山,他们在山下聚集了一大批魔修,并且破坏了守山阵法,仙门弟子溃散不敌,死伤无数、尸骨无存。
等祁珩浑身是伤、死里逃生回到宗门后,与之迎面而来的是掌门与各大长老的问责,同门上下共有几千人,却无一人信他,他们满腔义愤,他的亲兄长信誓旦旦说他与魔族勾结,是天衍宗的罪人,应该为死去的弟子血债血偿。
后来,祁珩坠入了舍生崖,在崖底他一息尚存堕入魔道,也是在那一年他的小师妹一同消失不见了。
听说他斩断了情丝,他的小师妹因为将他的真心践踏的一文不值,被残忍做成了傀儡带在身边。
一个巴掌大的傀儡,完全失去了自由、情感。
天边乍现的雷光,须臾间消散了。
白疏月忽然置身天穹峰,四周开阔,山峦高耸,唯独没有弟子们嬉戏打闹、晨间练剑的身影,她不知所谓向前探寻。
直到看见一个缓缓沉郁、低笑的少年,肆意、不畏喋血残害同门,天衍宗门下弟子一个、一个死于他的剑下。
他的身后是从无尽深渊中挣扎爬出来的魔物,啃食着、挖刨尸体中蕴含的灵丹、一口塞下。
一道道刻着正道、宽仁为之大字的山门被溅洒红血,了无声息的弟子伏倒在上面,被血染红的、还有那双踏在脏污泥泞中的锦靴,连同白衣飒飒、东风细雨来的少年,墨发凌乱,他恨意汹涌,如嗜血阴魂索命叫人不敢直视。
这是她的徒弟。
竟陌生的如此可怕。
白疏月站见大雪絮絮中,视线久久凝滞,点点红血从那柄剑上滴落,寒风呼啸,在空荡荡的天云峰山谷中回响。
她竟然不记得她从哪来,也不做其他反应,就这么呆站着,不动分毫,直到被发觉。
少年白衫负剑,闻声轻缓看向她,目含十尺寒冰,叫人如堕深渊、杀人无形。
二人远远对视。
他笑得若无其事,嗓音缱绻温柔:“师尊,你还活着啊。”
“你也要替天行道吗?”
语气、神情仿若是初见一般同她问好。
若不是这满地的同门尸体,若不是这鲜血渲染的地狱之景,谁能想象眼前之人就是凶手,她无心去看满地的尸体,无心将他质问一番。
她只听见自己像梦一样荒唐的,恐惧的、倒退一步跌入了无底悬崖。
而后是一本话本小说,惟妙惟肖的内容一一从眼前闪过,她看到了如同记录她一生的故事,被人用笔写出来,以及这本书的名字,这竟然是一本仙侠文,专门讲修仙界故事的书。
男主正是她的徒弟祁珩,一本完全围绕他而写的小说,里面的小师妹,还有她这个反派师尊,以及整个宗门几乎都是一些炮灰角色,结局都不太好。
……………
梦醒十分,屋外景色正好。
白疏月从床榻上猛地坐起,喘息后头痛欲裂,她用指腹擦干发间浸出的冷汗,一把将被子拢起抱住,片刻后,才感受到一丝踏实感。
方才好像做了一个十分、十分可怕的梦!
她不敢再想,虚弱的扶着床下榻,走到了门外,院落中绿树常青,明媚的阳光洒在身上,空中飞落着一只只欢快的小鸟。
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出现在梦中的少年正是玉阳子真人他拼死救回来的,她怎么也不能想象,他救回来的少年会是这等可怕的索命恶鬼。
可现实是,梦中的一切都未发生。
但是之后梦中发生的一件件一桩桩有关宗门的事,修仙界的事却都一一应验,她不得不相信那个梦是真实的,是确实发生过的,就算不情愿也只能接受自己是一个反派角色。
如果她不做出改变,世界会继续按照那本话本小说中的剧情进行下去?
白疏月迷糊着撑起下巴,神游天外,今年是祁珩拜入宗门的第二个年头了,在这期间她做了什么呢?
[你不配和我们一起用膳!]
[这状况光是看着就让人火大,为什么像个哑巴一样?]
[本尊要喝来福客栈的酒,你去买来,现在就去!]
…………
随着想起一些熟悉的话,脑海中也跳出了很多鲜活的画面,白疏月只觉得怎么回忆中的人这么骄横可怕,这人真的是她?
不过当下还是一切罪恶源头未开始的时候,她和祁珩关系只是互不相干,谈不上完全崩盘,他也还没有没入魔,一切还不算太晚。
而且祁珩入魔的原因,显而易见是同门弟子欺压诬陷、师妹的变心、她这个师尊打压教育的失败、对强大力量的渴望,才如此。
白疏月相信,只要把这些事情全部推翻重来,她的这位徒弟一定能够茁壮成长!
那么,第一步就是改善他们之间的师门情谊。
正当思虑之际,一阵敲门声传来,白疏月循声看去,只见门扉处一个团子大的小女孩走了进来,与之同行的还有一个熟悉的少年,两人一前一后看上去相处的很不错。
十二三岁大的少女扎着两个小辫子,脸颊红润,满脸笑容,穿着一件特别定制的缩小版青色宗袍,显得很活泼可爱。
想到原秋若在梦中最后被做成了傀儡,白疏月都不敢看她,为了不重蹈悲剧,她得想办法拆散这两个苦命鸳鸯才行。
原秋若很乖巧懂礼的先喊了一句:“师尊。”
白疏月与她寒暄了几句,象征性的问了下她的修行情况,其实因为方才的梦她脑子还有点晕乎乎的,没有太仔细听。
她的余光瞥了一眼那个在梦中堕入魔道的祁珩,此时看上去似乎一切正常。
十七八岁的少年脸色苍白,眉眼隽郎,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看上去比同龄人要清瘦,明明生得丰姿潇洒,却无法探知他在想什么,不合身的粗布麻衣将手臂和腿上的皮肤暴露在外面,伤痕青紫交加。
白疏月的视线久久落在祁珩身上的伤上,越看越觉得心惊,才想起从被后山那群弟子聚众殴打过去也有七日了,怎么不见明显好转,反而这几天天气骤冷,看上去伤势好像更重了。
不过祁珩丝毫没在意,像是不知疼痛一样,毫无所觉两手置于胸前和小师妹原秋若一般,弯腰恭声道:“师尊。”
看着这张脸,白疏月咽了咽口水,虽然心中隐有一丝丝害怕,但还是克制住不适地情绪从座位上起身,抬脚走到他跟前。
白疏月在少年面前站定,伸手微抬起他的胳膊,端详片刻,然后轻轻掀开衣物,被衣物覆盖的好几处伤口,可见汩汩渗出鲜血,利器所伤留下的疤痕,眼看快要愈合又被扯伤,从中间裂开,一块块血痂鳞目刺眼无比。
白疏月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这其实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祁珩的伤,之前她总是闭门修炼,不为所动,种种都是听别人传达。
不知道伤会这么重,看上去会这么疼。
心中虽多少有些准备,但真的亲眼见到这些伤痕也还是有些难以置信,还有祁珩,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却这么不爱惜。
见少年脊背挺直,神情静默,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
白疏月气不打一处来,差点脱口而出:你连这些小伤都养不好,若是让外人瞧见了会怎么想我,恐怕只以为我心如蛇蝎、刻意冷落你。
没错,她第一反应是宗门其他人会如何看她,只怕她的声誉,恐怕就要因此被毁于一旦了!
好在她张口之间望着那张脸就咽了回去,她的大徒弟已经够可怜了,若是再因为她而打击到这颗脆弱不堪一折的心灵,只怕会加速时间堕入魔道。
为了活命,她要苟住。
于是白疏月恬不知耻、展颜一笑,努力释放着身上无比亲和的善意:“你这伤总不见好,近些日子,你就呆在屋里养伤,哪也别去了,为师会请药师来给你上药。”
祁珩怔了一下,师尊何时这么关心过他。
忽然又想到几日后的入门试炼,他想起来师尊的最在乎的东西了,师门颜面。
末了,他紧紧握着剑,垂下眼,长睫盖住了眼底波澜起伏的情绪,不动声色道:“有劳师尊费心了。”
“入门试炼,弟子定当竭尽全力。”祁珩说的不卑不亢,甚至声音一如既往沉静。
白疏月盯着他,垂下脑袋看不清脸的后脑勺,发现并没有异常,她甚至有些满意地移开目光。
她的大徒弟原来吃软不吃硬!
想想梦中她后期与他形同陌路后,可是指责了他多次,作为弟子只会丢了本尊的脸,连第一都拿不到……
当时祁珩甚至面无表情望着她冷笑了一下,气的她牙痒痒,指着他脑门骂骂咧咧。
不过入门试炼?
白疏月:“!”
她想起来了,梦中这段剧情:祁珩因为执事长老的疏忽,误入了秘境中的禁地,虽然经历九死一生活着出来了,但是却从此嗅觉失灵、再也闻不到任何味道,以至于他对后来无论什么好看的东西都要用做成标本。
想到原秋若被做成了傀儡,也许就是这个喜好衍生而成,白疏月觉得她一定不能允许这样危险的喜好产生!
一定要将萌芽扼杀在摇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