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泛着鱼肚白,路上行人寥寥,一辆马车在路上疾驰。
马车裹得密不透风,没人知道是朱府的马车,车主也似乎在有意隐蔽。
车轮在青石板上碾过,发出沉闷的咕噜声,一如朱梦萝此刻的心情,她原本想掀开车帘透口气,转念一想又作罢,只是不断催问车夫到哪了。
一夜未归,还莫名其妙跟荣国公府定下婚期,老祖宗那要怎么交代?
与荣国公府的主母的口头约定还在耳畔不时回响,约定里的那份强势与不容置疑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难道她真要用后半生的幸福去换福禄的一条命?她曾经也憧憬过,嫁给一个让自己崇拜的人,与他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地过一生,可如今,似乎连正常的夫妻关系都是奢望。可不止福禄的命啊,还有朱府往后的安定与荣华。值得吗?她轻声地问自己。
“小姐,到朱府了。”车马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她游离的思绪。
她在丫鬟的搀扶中下了马车,映入眼帘的朱府牌匾上那两个烫金的大字紧紧扯住她的视线。
一股很强烈的信念在内心升腾。
是啊,这是养育她十八的地方,是她的家,里面,有她最亲的家人,以及所有的记忆,还有喜怒哀乐。
守护这个血脉相依的地方,也就守住了心头的安宁。
她的幸福,不就维系于此吗?还需要问,值不值吗?
她微笑着,像是跟未来的自己完成了某种约定后,轻轻整理了略显褶皱的衣服,挺直了脊梁,信步走了进去。
走了一会儿,老祖宗身边得力的嬷嬷就迎了上来,脸上是惯常的恭敬,眼神里确带了一丝不易擦肩的同情,她行礼后焦急地嚷道,小姐可回来了,老祖宗为您的事担忧得一夜未合眼,她让您回来了就赶紧去颐安堂找她。
“知道了。”朱梦萝的心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
颐安堂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凝滞压抑的气氛。
往日慈爱的老祖宗,柱着木质的木制鸠杖,端坐在紫檀木雕罗汉床上,正怒目圆睁地看着她,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女娃娃,在外面野了一晚上,现在知道回来了。
“哎,老祖宗,你今天穿的衣服真好看,配这头饰刚好。”朱梦萝就像感受不到老祖宗的怒气一样,嗤笑着就上前撒娇。
老祖宗今日身着玄色福字对襟直领褂子,头上戴着一饰有刺绣和珍珠的抹额,中间垂下镶嵌翡翠的眉勒,看孙女还嬉皮笑脸,她更加恼怒了,让她少贫嘴,快跪下。
“老祖宗,这女孩子就不能养的太野,你看她,出了这么大事还扮乖耍滑,要我看,就要请家法,先教训一下。”大嫂说。
“梦萝,不要小孩子心性,大家为你的事担心了一夜。”二嫂道。
大嫂王氏和二嫂孙氏端坐老祖宗两侧。
王氏穿着绛紫色百蝶穿花褙子,妆容精致,神色端凝,手里捧着一盏茶,却并未饮用,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眼神轻蔑地扫着朱梦萝。
孙氏则是一身湖蓝色绣缠枝莲的衣裙,眉眼间带着惯有的愁绪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担忧,见朱梦萝进来,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朱梦萝上前,规规矩矩地跟大嫂、二嫂行礼后,讪笑着看向大嫂。
“大嫂,别动不带动请家法啊,大哥拿家里的钱去斗蟋蟀了,还诓骗俊哥儿丢下学堂功课去斗蟋蟀,也没见祖母请家法。”
朱梦萝是故意揭大哥大嫂的短,她还知道大嫂是个没脑子,被人利用还帮人数钱的,正好利用来转移话题,果不其然大嫂开始为自己那个成天只会斗蟋蟀的丈夫辩白。
“你大哥,你大哥,那个只是一个爱好,而且,俊哥儿的学业从来没有落下。”
“好了,孽障,快跪下,说,昨晚宿在何处。”老祖宗的声音突然拔高。
朱梦萝扑通一声跪地,知道老祖宗是真怒了,这次任凭自己如何打浑插科都混不过去了,小声地说,孙女……昨夜因故滞留城外,恰遇荣国公府世子,实在更深露重,暂借宿于白大人安排的别院。
“哦?恰遇?”老祖宗手中的佛珠停住了,什么样的’故’,能让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与外男’恰遇’并共度一夜?又是什么样的’别院’,需要劳烦未来家婆亲自出面,与你敲定纳采问名的吉日?
话语不重,却字字如针,扎在朱梦萝的心上。
她果然什么都知道了。燕颖羽的动作快得惊人,或者说,这朱府内外,根本没有什么能瞒过这位老祖宗的眼睛。
朱梦萝颤抖着说,老祖宗息怒。事出突然,孙女未能及时禀报,是孙女的错。至于婚事……白夫人爱子心切,虑及京城流言蜚语恐损两家颜面,故而主张早日定下章程 ,以安人心。孙女……孙女一时失措,未能坚拒,请老祖宗责罚。
“一时失措?”老祖宗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手中的佛珠重重拍在身旁的小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吓得堂内所有下人皆是一颤,连王氏和孙氏都坐直了身子。
“好一个一时失措!朱梦萝,你的规矩呢?你的体统呢!我朱家诗礼传家,便是这般教你未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行与人定下婚期的吗?那荣国公是簪缨世族,燕氏是国公府主母,是一品的诰命,她强势,你便软了骨头?任由她牵着鼻子走,将我朱家的脸面置于何地!又将你自己置于何地!”
老祖宗显然是动了真怒,胸口微微起伏,目光灼灼地盯着跪在地上的朱梦萝。
“母亲息怒,仔细身子。”王氏再度看向朱梦萝,语气带着几分责怪,梦萝,不是大嫂说你,这次怎如此糊涂?那白家势大不假,但我们朱家也不是那等攀附权贵、任人拿捏的小门小户。婚姻乃结两姓之好,六礼规程岂能儿戏?由着对方一言而决?这传出去,旁人岂不笑话我朱家无人,小姐恨嫁?
这话说得极重,几乎是将“恨嫁”和“不懂规矩”的帽子扣了下来。
朱梦萝脸色白了白,指甲掐进掌心。
孙氏也小声开口,带着担忧,说梦萝,你……你昨夜当真与那白大人……他可是……这日后你可怎么……。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谁都明白,同妻的日子该如何煎熬。
朱梦萝抬起头,眼中已盈了一层薄薄的水光,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她看着老祖宗,声音清晰却带着微颤:老祖宗,大嫂,二嫂,梦萝知错。错在行事不周,失了家中体面,任凭长辈责罚,绝无怨言。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凝:但当时情形,由不得孙女多做权衡。福禄在狱中已被动用大刑,若再晚一步,恐性命不保。他虽是家仆,亦是福伯独子,与我等一同长大。朱家素以仁厚持家,岂能眼睁睁看他冤死狱中?白夫人提出以婚约换人,是唯一能即时救人的法子。孙女……孙女只能应下。”
她将救人的动机摆在了前面,点出朱家的“仁厚”,稍稍扭转了“恨嫁”的焦点。
王氏闻言,冷哼一声:一个家生子,值得你赔上自己的终身?梦萝,你未免太过心善!何况那朱福禄散播谣言,惹下大祸,本是咎由自取!”
“大嫂此言差矣。”朱梦萝迎上她的目光,福禄有错,自有家法国法处置,而非被人私刑折磨至死。救他,是尽主家之责,护佑下人。而应下婚事……”
她声音低了下去,带上了一丝苦涩和决绝,说“一则,我与白大人本有婚约,迟早之事。二则,昨夜之事无论真相如何,流言已起,孙女名节受损,若再悔婚,朱家女儿声誉何存?三则,白家势大,若能借此姻亲之谊,或可缓解眼下朱家商行之困,至少……能让德胜行有所忌惮。”
最后一点,她说得艰难,却直指核心利益。她将自己变成了一枚筹码,摆上了家族利益的棋盘。
堂内再次安静下来。
王氏目光闪烁,显然被“缓解商行之困”说动了几分,不再咄咄逼人。
老祖宗脸上的怒容也稍稍敛去,重新捻起了佛珠,目光深沉地打量着朱梦萝。她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着温顺甚至有些寡淡的孙女,在关键时刻竟有这份决断和……心机。她将救人的大义、家族的声誉和实际利益捆绑在一起,让她这次的“僭 越”变得不再那么不可饶恕,甚至带上了一点“牺牲小我”的悲壮色彩。
良久,老祖宗缓缓开口,语气缓和了许多,却依旧带着威严,说道“即便如此,此事你亦太过草率冲动。罚你禁足一月,于小佛堂抄写《女诫》、《心经》百遍,静静心,好好思过!”
“是,孙女领罚。”朱梦萝低下头,知道这关算是过了大半。
“至于与白家的婚事……”老祖宗沉吟片刻,既然已出口承诺,我朱家也不能做那言而无信之人。王氏。”
“儿媳在。”王氏连忙应声。
“你明日便正式修书一封,递往白府。言明朱家重视礼法,嫁女必依六礼,前番口头所议之事,需重新斟酌,请白家遣正式媒人上门纳采,再行商议后续。绝不可再如此儿戏!”老祖宗一字一句,重新将主动权抓回手中。
“是,母亲,儿媳明白。”王氏恭顺应下。
“都下去吧。”老祖宗挥挥手,显得有些疲惫。
朱梦萝、王氏、孙氏齐齐行礼,退出了颐安堂。
走到廊下,王氏瞥了一眼朱梦萝,语气复杂:回去好好抄经吧。日后行事,多想想家族颜面。”说罢,便带着丫鬟先行离去。
孙氏落在后面,轻轻拉了拉朱梦萝的袖子,低声说“梦萝,苦了你了。若有委屈,莫要憋着。”
朱梦萝挤出一丝笑容,说“谢谢二嫂,我没事。”
回到自己僻静的院落“疏影轩”,屏退左右,朱梦萝才真正松懈下来,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几竿翠竹,心思却飘向了远处。
禁足、抄经,她并不在意。至少,福禄救出来了。至少,老祖宗没有彻底否定婚事,反而开始接手,这意味着家族最终认可了这条路径。
只是,未来的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白晧霖,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那桩婚约,究竟是深渊,还是……一线生机?
而此刻,朱府下人居住的狭窄院落里,刚刚上好药的朱福禄,从母亲絮絮叨叨、又是庆幸又是后怕的话语中,拼凑出了真相。
是大小姐……用她自己,换了他。
他躺在硬板床上,盯着黑黢黢的房梁,身上伤口灼痛,心里却像被塞进了一块冰,又像被点起了一把火。冰的是绝望,火的是屈辱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