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楼道华！楼道华！你等等我！这扶贫攻坚的入户排查表，我这块儿有点搞不明白，你帮我瞅瞅呗？”简若抱着一摞厚厚的文件，小跑着追上正准备下村走访的楼道华，气息有点微喘，脸颊也因为小跑而泛着淡淡的红晕。

    楼道华停下脚步，转过身。他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工作服，肩膀上还蹭了点不知道哪里来的灰，但眼睛很亮，带着点温和的笑意：“哪块不明白？我看看。”他接过简若递过来的表格，手指指着上面的条目，“是这个‘人均年收入测算’这里卡住了？”

    “对对对！”简若连忙点头，脑袋凑近了些，发梢几乎要碰到楼道华的手臂，“就是这个！老王头家的情况有点特殊，他儿子在外打工寄回来的钱，算不算家庭稳定收入？他儿媳妇在家搞的那个微商，收入极其不稳定，时有时无的，这个又该怎么填报才准确？报多了怕不符合实际，报少了又怕影响帮扶政策的落实……”

    楼道华微微侧开一点身子，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但讲解得很耐心：“老王头儿子寄回来的钱，只要是定期、有凭证的，就算稳定收入。他儿媳妇那个，可以取过去六个月的平均值，如果波动太大，就在备注栏里详细说明一下情况，后面附上我们的调查记录和评估意见。上面审核的时候会综合考虑的。”他说着，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支半旧的钢笔，在表格的空白处简单写了几个字，“你看，就像这样标注一下，就清晰多了。”

    “哦哦哦！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哎呀，你可真厉害，楼道华，什么都懂！”简若恍然大悟，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钦佩和一点点别的什么情绪，“每次问你准没错！”

    楼道华笑了笑，把表格和笔递还给她：“没什么，接触多了就熟了。你刚来没多久，慢慢来就好。赶紧填吧，下午就要交上去了。”

    “嗯嗯！谢谢啊！回头……回头我请你喝奶茶！”简若抱着表格，笑容灿烂。

    “不用客气，同事之间互相帮忙应该的。”楼道华摆摆手，转身走向停在院子里的那辆满是泥点的旧面包车。

    旁边办公室的窗户探出个脑袋，是同事大姐，她笑着打趣：“若若啊，又找你楼师傅答疑解惑呢？我看你这问题，十回有八回都是专门留着问他的吧？”

    简若脸一红，嗔怪地瞪了那边一眼：“刘姐！你瞎说什么呢！我是真的不懂才问的！”

    “懂懂懂，我们若若最认真了！”刘姐笑嘻嘻地缩了回去。

    晚上加班整理资料，办公室里只剩下简若和楼道华两个人。灯光不算太亮，只能听到键盘敲击声和纸张翻动的声音。

    简若偷偷瞄了一眼对面工位正埋头写报告的楼道华，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很专注，眉头微微拧着，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她犹豫了一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面包，轻轻放在他桌角：“楼道华，饿不饿？先垫垫肚子？我看你晚上都没去吃食堂。”

    楼道华抬起头，看到那个独立包装的小面包，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谢谢，不用了。我还不饿，你吃吧。”

    “我吃过了，这是专门……”简若话说到一半，停住了，改口道，“……买多了的。你忙起来老是忘记吃饭，对胃不好。”

    楼道华看着她坚持的眼神，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接了过去：“那……谢谢了。”

    “不客气！”简若立刻笑逐颜开，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奖励，“你慢慢吃，我不打扰你了！”她赶紧低下头，假装忙碌地敲键盘，心里却像有只小鹿在砰砰乱撞。

    楼道华看着那个小面包，又看了看对面明明很开心却强装镇定的女孩，无声地叹了口气，把面包放到了一边，继续写他的报告。

    2

    周末，镇政府组织青年干部联谊活动，去附近的生态园徒步。大家都换下了平时死板的工作服，穿着轻便的运动装。

    简若特意穿了一身新买的粉色运动套装，头发扎成了利落的马尾，显得青春洋溢。她一路上都试图跟在楼道华身边，找各种话题跟他聊天。

    “楼道华，你看那边的花开得多好看！” “嗯，是还不错。” “楼道华，你平时周末都喜欢干嘛呀？也喜欢爬山吗？” “偶尔吧。更多时候在家补觉，或者看看书。” “看书啊？我也喜欢！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书？” “随便翻翻，杂得很。”

    他的回答总是简练而保持距离，但简若丝毫不气馁，依旧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中途休息，大家围坐在一起分享带来的零食。简若拿出自己烤的小饼干，第一个就递到楼道华面前：“尝尝？我昨天刚烤的，黄油杏仁味的！”

    周围同事发出善意的起哄声：“哇哦！若若亲手烤的饼干！楼道华，有口福了啊！”

    楼道华在大家的注视下，显得有些尴尬，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简若期待地看着他。

    最终，他还是接了过来，低声说了句：“谢谢。”

    “怎么样？好吃吗？”简若迫不及待地问。

    楼道华慢慢嚼着，点点头：“嗯，挺好的。”

    虽然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却让简若开心了一整天。

    徒步结束回去的大巴车上，简若故意坐在了楼道华旁边的空位上。车子摇摇晃晃，她假装困了，脑袋一点点地歪向楼道华的肩膀。

    楼道华身体瞬间僵硬了，他能闻到女孩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味。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躲开，只是尽量坐直了身体，让她靠得更舒服一点。

    简若闭着眼睛，嘴角却忍不住悄悄上扬。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快要被全车人听到了。

    然而，这份偷偷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几天后，简若的母亲，一位打扮精致、气质强势的中年妇女，直接找到了镇政府办公楼。

    她先是去领导办公室坐了一会儿，聊了聊家常，然后状似无意地打听了一下楼道华的情况。

    等楼道华从村里回来，正好在办公楼门口被简若母亲“偶遇”了。

    “你就是楼道华同志吧？”简母上下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常听我们家若若提起你，说你工作很认真，很照顾她。”

    楼道华有些局促，拍了拍身上的灰：“阿姨您好，没什么，都是同事，应该的。”

    “同事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简母笑了笑，笑容却未达眼底，“不过呢，我们若若年纪小，刚出社会没多久，有时候可能不太懂分寸，容易给别人造成误会和困扰。楼道华同志你是老同志了，应该更懂得把握分寸，对吧？”

    楼道华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他沉默了一下，点点头：“阿姨您说得对。我明白您的意思。”

    “明白就好。”简母满意地点点头，“我们家呢，对若若的未来是有些规划的。她小孩子心性，可能一时迷糊，但我们做家长的，得帮她看清楚路。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楼道华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那就好。不打扰你工作了。”简母优雅地转身离开了。

    楼道华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初春的风吹过，带着点凉意，卷起地上的尘土。

    3

    从那以后，楼道华明显开始疏远简若。

    简若再拿着问题去问他，他总是借口很忙，让她去问别人。简若给他带早餐，他坚决不收，说吃过了。下班时简若想等他一起走，他总是提前离开或者借口要加班。

    简若再迟钝，也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心里又委屈又着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天，她终于在下班路上堵住了楼道华。

    “楼道华！你最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老是躲着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简若拦在他面前，眼睛红红的，像是快要哭出来。

    楼道华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但他还是硬起心肠，移开目光：“没有。你别多想。只是最近工作比较忙，而且……同事之间，还是保持点距离比较好。”

    “同事之间？保持距离？”简若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之前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突然就要保持距离了？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妈来找过你？她跟你说了什么？”

    楼道华抿紧了嘴唇，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阿姨没说错什么。我们本来就是同事，走得太近，确实容易让人误会，对你影响不好。”

    “我不怕误会！有什么影响不好的？”简若激动地说，“我就是喜欢和你待在一起，我就是喜欢你！楼道华！这有什么错吗？”

    她终于把藏在心里好久的话喊了出来。

    楼道华浑身一震，猛地看向她。女孩的脸上满是泪水，眼神倔强又脆弱地看着他。他张了张嘴，那句“我也喜欢你”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想到简母那审视的目光和话语，想到两人之间巨大的家庭背景差距，想到自己一无所有的现状，那句话又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

    他不能那么自私。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下声音：“简若，你冷静点。你还小，可能只是一时冲动。我们不适合。以后……别再跟我说这种话了。”

    说完，他不敢再看她的眼泪，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走开了。

    “楼道华！你混蛋！”简若冲着他的背影哭喊着，但他没有回头。

    那之后，简若消沉了好几天。但她是那种越挫越勇的性格。她不相信楼道华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开始更直接地追求他。每天雷打不动地给他带早餐，放在他桌上。他不收，她就一直放着。他加班，她就陪着，也不说话，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他下村，她想办法也跟去，美其名曰学习经验。

    楼道华对她冷脸，她就假装没看见。楼道华躲着她，她就想方设法地“偶遇”。

    同事们看在眼里，议论纷纷。有佩服简若勇气的，也有觉得她太傻太天真的。

    “楼道华，若若这姑娘多好啊，对你又是一片真心，你就从了吧！”有人这样劝他。

    楼道华只是苦笑摇头：“别开这种玩笑了。我们不可能。”

    4

    简若的父母发现女儿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终于忍无可忍了。他们直接采取了更强硬的措施。

    他们先是找镇里的领导严肃地谈了话，表达了他们的不满和担忧。领导找楼道华谈了一次，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他注意影响，处理好个人问题，不要影响工作前途。

    接着，简若的母亲开始每天接送简若上下班，彻底断绝了她和楼道华单独接触的机会。并且开始频繁地给简若安排相亲对象，都是他们眼中“门当户对”的年轻才俊。

    简若激烈地反抗，和父母大吵了好几次。

    “我就是喜欢楼道华！除了他我谁都不见！” “你喜欢他什么？啊？喜欢他穷？喜欢他那个常年生病需要钱的老母亲？喜欢他那个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未来？简若，你醒醒吧！爱情能当饭吃吗？我们这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你们根本就是为了你们自己的面子！楼道华他人好，上进，肯吃苦！比你们找的那些纨绔子弟强多了！” “人好？上进？这世上好人多了去了！有什么用？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吗？你看看他那个家，那就是个无底洞！你嫁过去就是吃苦受罪的命！我们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那不是火坑！只要和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你不怕我们怕！反正只要我们还活着，你就别想跟他在一起！”

    家里吵得天翻地覆，单位里气氛压抑。简若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偷偷找到楼道华，眼睛肿得像桃子：“楼道华，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有你就行！”

    楼道华看着眼前这个为爱奋不顾身的女孩，心里痛得像刀割一样。他何尝不想带她走？但是他不能。他不能让她众叛亲离，不能让她跟着自己吃苦受穷，不能让她美好的未来毁在自己手里。

    他用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说出最残忍的话：“简若，你别傻了。我们哪儿也去不了。我从来没说过喜欢你，一切都是你一厢情愿。我承担不起你的人生，请你……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简若愣愣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眼泪无声地滑落，她却仿佛感觉不到了。

    “一厢情愿……放过你……”她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好……好……楼道华……我明白了……原来……从头到尾……真的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她一步一步地往后退，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空洞得让楼道华心碎。

    然后，她转身跑了。再也没有回头。

    那之后，简若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假。

    再回来上班时，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她专心工作，不再和楼道华有任何工作之外的交流。甚至迎面碰上，也会立刻低下头，假装没看见，匆匆走开。

    她接受了父母安排的相亲，和一个家境优越、门当户对的医生开始了交往。

    楼道华依旧每天下村、走访、写报告。只是他变得更加沉默，加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夜深人静，他会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映着他疲惫而黯淡的脸。

    半年后，简若提交了调动申请，调往市里的一个单位。手续办得很快。

    她来办最后交接的那天，是个阴天。她和楼道华在办公室里核对最后几份文件。

    “这个项目的后续跟进资料都在这里了。” “好。” “贫困户老李家的最新情况，我更新在这个表里了。” “嗯。” “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就先走了。”

    公事公办的对话，冰冷而疏远。

    “简若。”在她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楼道华突然叫住了她。

    简若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楼道华看着她的背影，喉咙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成一句干涩的：“……保重。”

    简若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沉默了几秒，同样干涩地回了一句：“你也是。”

    然后，她拉开门，走了出去。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楼道华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窗外，终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切都结束了。像一场漫长而疲惫的梦，醒来后，只剩下满心的酸涩和空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