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勤！你看你看，我这次挤的奶油花，是不是比上次好多了？这个玫瑰花瓣的形状，好像更清晰了一点哦？”连莲举着手里的裱花袋，像是献宝一样，几乎要凑到正在专心称量低筋面粉的吴勤眼皮子底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嘴角扬起的弧度比刚刚挤出的奶油玫瑰还要甜上几分。

    吴勤手里的电子秤数字跳动了一下。他微微蹙了下眉，头也没抬，声音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嗯。还好。你挡到我的光了，连莲。”

    “啊！对不起对不起！”连莲像是被烫到一样，立刻跳开一步，手里的裱花袋差点没拿稳。她吐了吐舌头，有点不好意思，但脸上的笑意却没减多少，“我就是想让你看看嘛……我练习好久了。”

    吴勤没再接话，只是精准地倒出最后一点面粉，然后开始过筛。他的动作流畅而专注，仿佛周围的一切，包括叽叽喳喳的连莲，都只是背景噪音。

    旁边的张姐看不下去了，笑着摇摇头：“莲莲啊，你就别打扰吴师傅了，他忙着呢。来，给张姐看看，哎呦，是挺像样的嘛！进步真快！”

    连莲得到夸奖，笑得更开心了，但还是忍不住瞟了一眼吴勤那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小声嘀咕：“要是吴勤也能这么说就好了……”

    下午茶时间，店里稍微清闲了一点。连莲洗好手，从自己的储物柜里拿出一个精心包装的饭盒，蹭到正在休息间看手机视频教程的吴勤旁边。

    “吴勤，你尝尝这个？我昨天刚学的抹茶生巧，感觉甜度应该刚好，不是很腻……”她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块深绿色的巧克力，上面还撒了金箔做点缀，看起来很是诱人。

    吴勤的视线终于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落在饭盒上，停顿了两秒，然后移开：“谢谢。不用了。我戒糖。”

    连莲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啊？戒糖啊？也对，对身体好……那……那我明天做点咸口的？苏打饼干怎么样？或者……”

    “连莲，”吴勤打断她，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真的不用。你留着自己吃吧。或者分给张姐他们。”他说完，又把注意力放回了手机屏幕上，耳机重新塞回耳朵里，明显拒绝再交流。

    连莲举着饭盒的手慢慢垂了下来。她看着吴勤专注的侧脸，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小声说了句：“……哦。”

    她默默地把饭盒盖好，走到外面柜台，递给了正在擦玻璃的张姐：“张姐，你尝尝吧，我做的。”

    张姐接过，看看她有些蔫儿的神情，又看看休息室的方向，叹了口气：“又碰钉子啦？你说你，店里的好小伙儿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干嘛非盯着这块捂不热的石头？”

    连莲扒拉着柜台上的招财猫，声音闷闷的：“……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觉得他好吧。做事认真，话不多，而且……他做的提拉米酒蛋糕卷，真的很好吃啊。”说到最后，她自己都觉得这理由有点好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蛋糕卷好吃有什么用，人是冷的呀！”张姐戳戳她的额头，“傻丫头。”

    2

    店里接了一个大订单，要给一个公司年会做甜品台。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连莲！你去把烤好的蛋糕胚拿过来！” “连莲！水果切好了吗？” “连莲！巧克力淋面的温度你看一下！”

    连莲像个小陀螺一样在操作间里转来转去，额头上都是汗，但干劲十足。尤其是当吴勤需要她帮忙的时候。

    “吴勤！慕斯糊好了！”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打好的慕斯糊递过去。

    吴勤正在给蛋糕抹面，头也没回：“放边上。等一下。”

    “哦哦，好。”连莲轻轻把盆放在他指定的位置，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握着抹刀极其稳定，几下就把凹凸不平的蛋糕表面变得光滑如镜。

    “哇……吴勤你真厉害。”她忍不住又感叹道。

    吴勤没理会她的赞美，只是淡淡吩咐：“去把覆盆子库利拿过来。”

    “马上！”连莲立刻转身跑去冰箱。

    因为订单量大，大家需要加班。晚上九点多，终于快要收尾了。连莲累得腰酸背痛，但看着摆满操作台、琳琅满目的成品，心里还是很有成就感。

    她看到吴勤还在最后检查几个装饰的细节，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疲惫。她想了想，跑到楼下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杯热美式。

    “吴勤，给你。”她把咖啡递过去，声音有点怯，“加了点奶，没加糖。提提神。”

    吴勤正在给一个蛋糕插牌，看到递到眼前的咖啡，动作停了一下。他看了看连莲，她的围裙上还沾着点点奶油和果酱，头发也有些乱，但眼睛还是很亮，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待和一点点紧张。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接了过去：“谢谢。多少钱？我转你。”

    连莲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一杯咖啡而已！你辛苦一天了……”

    “一码归一码。”吴勤拿出手机，点开转账界面，“多少？”

    连莲脸上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小声说：“……十五。”

    吴勤利落地转了账，然后把手机放回口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继续手上的工作：“味道还行。下次不用买了。”

    连莲看着手机屏幕上弹出的转账信息，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她低低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下班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连莲没带伞，站在屋檐下有点发愁。

    吴勤锁好店门出来，看了她一眼。

    连莲心里忽然又升起一点点微弱的希望。

    但吴勤只是拉起了自己外套的帽子，淡淡地说了一句：“没带伞？跑快点儿吧，雨不大。”说完，他就径直走进了细密的雨帘里，很快消失在街角。

    连莲看着他的背影，站在原地，久久没动。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冰冰凉的。

    3

    店里新来了一个兼职的女大学生，叫小雨，长得甜甜的，很爱笑。她似乎对吴勤很有好感，经常“吴师傅吴师傅”地叫，问他各种问题。

    “吴师傅，这个马卡龙的裙边怎么总是烤不出来？” “吴师傅，你能帮我看看这个打发状态对吗？” “吴师傅，你好厉害啊！这个你都懂！”

    吴勤对她虽然也不算热情，但至少是有问必答，偶尔还会示范一下。

    连莲在一旁看着，心里像是泡在了一颗酸柠檬里，咕嘟咕嘟地冒着酸涩的泡泡。她忍不住对张姐抱怨：“张姐，你看吴勤！他对小雨就挺有耐心的！怎么对我就老是爱答不理的？”

    张姐一边给泡芙灌馅一边笑：“哎哟，我的傻莲莲，人家小雨就是正常请教问题，哪像你，眼睛里的心思都快藏不住喽！吴勤那小子精着呢，他能看不出来？他这是故意躲着你呢！”

    连莲愣住了：“……故意躲着我？”

    “不然呢？”张姐瞥她一眼，“你都快把他盯出个洞来了。他是来上班的，不是来谈恋爱的。你这样，他压力很大的呀。”

    连莲不说话了。她第一次认真地想，是不是自己真的做得太过分了，真的让他讨厌了？

    她决定改变策略。她不再那么频繁地凑上去，不再给他带吃的，努力像正常同事一样相处。虽然很难，但她想试试。

    这样过了几天，吴勤似乎确实放松了一些，至少不会她一靠近就皱眉头了。

    连莲心里又悄悄燃起了一点希望的小火苗。也许，他只是不喜欢太主动的？也许，慢慢来会有用？

    这天打烊，两人一起收拾操作间。气氛有点沉默。

    连莲鼓起勇气，假装不经意地问：“吴勤，你周末一般有什么安排啊？都做什么？”

    吴勤正在清洗打蛋器，水流哗哗的，他没听清：“什么？”

    连莲提高了一点声音：“我说！你周末都喜欢干嘛？”

    吴勤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回答得很快，几乎没什么犹豫：“睡觉。或者看店。”

    “看店？” “嗯。朋友的咖啡馆，偶尔去帮忙。”他拿起工具，准备放进消毒柜。

    “哦……那挺好的。”连莲顿了顿，心跳有点快，“那……那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啊？或者……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我……”她想说“我可以做”，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我可以推荐店里的新品。”

    吴勤消毒柜的门关到一半，停住了。他转过身，看着连莲，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了然？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开口，声音不高，但很清楚：“连莲。”

    连莲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紧张地看着他。

    “你人很好。”吴勤说，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是，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真的。”

    消毒柜的门“哐当”一声彻底关严实了。

    连莲站在原地，感觉好像突然被人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都凉透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他那句“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在反复回荡。

    4

    那之后，连莲彻底安静了。

    她不再试图跟吴勤找话题，不再偷偷看他，甚至尽量避免和他有工作之外的任何交流。操作间里变得比以前安静很多，只剩下机器运转的声音和必要的工作对话。

    “吴勤，三号烤箱时间到了。” “嗯。” “吴勤，杏仁片不够了。” “知道了，我去拿。”

    简短，高效，冰冷。

    吴勤似乎对此并无不适，甚至显得更自在了些。他依旧专注于他的蛋糕和甜点，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只有连莲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还是会忍不住在他做出完美作品时在心里惊叹，但不会再脱口而出；她还是会注意到他加班后的疲惫，但不会再递上一杯咖啡；她还是会因为他的靠近而心跳加速，但会立刻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她开始把更多的精力花在精进自己的技术上，拼命地练习裱花，研究新的配方。她做的甜品渐渐也有了口碑，甚至有客人会专门点名要她做的款式。

    张姐看着心疼，又有点欣慰：“咱莲莲这是化悲痛为力量了啊？挺好挺好，女孩子嘛，事业最重要！”

    连莲只是笑笑，没说话。

    一天下午，吴勤请假没来。听说是家里有点事。连莲心里咯噔一下，有点担心，但最终什么也没问。

    快下班的时候，小雨蹭过来，小声跟另一个同事说：“哎，你们知道吗？吴师傅好像不是家里有事，是去相亲了！我早上好像听到他打电话了，说什么‘见面地点’、‘第一次见’之类的……”

    “相亲？”同事很惊讶，“真的假的？吴师傅那种性格也会去相亲？”

    “谁知道呢……说不定家里催得急吧……”

    她们的对话声音不大，但清晰地飘进了连莲的耳朵里。她正在挤奶油的手猛地一抖，一朵快要成型的奶油花瞬间塌陷下去，变得不成样子。

    她愣愣地看着那团失败的奶油，心里那片一直强压着的酸涩海洋，终于彻底决堤，汹涌地漫了上来，堵住了她的喉咙，酸得她眼眶发疼。

    原来他不是不喜欢恋爱，只是不喜欢和她恋爱。他不是抗拒所有人，只是抗拒她。

    她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下班铃响了。连莲默默地脱下围裙，摘下帽子，仔细地挂好。她走出操作间，走出店门。

    吴勤第二天来上班了，一切如常。他或许注意到了连莲比之前更加沉默，但他什么也没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连莲提交了辞职报告。她决定去另一个城市学习更高级的甜品制作。

    最后一天上班，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其实也就是一个水杯和几本笔记。大家给她简单办了个送别会，吃了块蛋糕。

    吴勤也来了，站在人群外围。等大家都说得差不多了，他才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装得很仔细的盒子。

    “给你的。”他递过来，表情还是淡淡的，“听说你要去学习了。这个，算是一点……临别礼物。我自己做的。”

    连莲愣了一下，接过盒子：“谢谢。”

    她打开盒子，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块非常精致的、做成莲花形状的糖霜饼干。花瓣层层叠叠，染着淡淡的粉红色，栩栩如生，看得出花了极大的心思。

    她认得这个款式，是店里曾经推出过但因为制作太繁琐而下架的限量产品。他竟然记得她曾经说过很喜欢这个设计。

    连莲看着这块漂亮得不像话的饼干，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最后只剩下浓重得化不开的酸涩。他现在愿意为她花心思了，哪怕只是一点点，却是在她终于要离开的时候。

    她抬起头，看着吴勤，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真好看。谢谢你的礼物。也……祝你以后一切都好。”

    吴勤看着她的眼睛，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嗯。你也是。学业顺利。”

    连莲笑了笑，把盒子仔细盖好，放进了包里。然后她转过身，背对着他，朝着门口走去，没有再回头。

    吴勤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后。操作间的灯光在他身后亮着，显得他的身影有些孤单。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向那片他更加熟悉的、弥漫着甜腻香气的地方。

    玻璃柜台里，各色甜品依旧精致诱人。只是以后，少了一个总是挤坏奶油玫瑰，却笑得比糖霜还甜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