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轩的话问得突兀,甚至有些不合规矩。一个办案的官差,竟向一个罪奴询问对案件的看法?这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自己会做出如此不合常理的举动。
后厨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帮工厨娘的目光都惊疑不定地在陆明轩和林见鹿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
林见鹿的心更是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看法?她能有什么看法?她只是一个刚刚脱离险境的罪奴,对那花魁之死的了解仅限于方才听到的几句闲谈。
但陆明轩为何独独问她?是随口一提?还是……他依旧对上次指认张老三的事心存疑虑,借此试探?
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甚至带上一丝惶恐:“差爷说笑了,民女愚钝,终日困于方寸之地,对外间事一无所知,岂敢妄加揣测。”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符合她罪奴的身份和认知。
陆明轩看着她低眉顺眼、谨小慎微的模样,眼中那丝因她上次惊人表现而升起的好奇和探究慢慢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自嘲。是啊,他方才真是魔怔了,竟会对一个身世可怜、略有急智的孤女产生那种不切实际的期待。或许只是那件沉塘案太过蹊跷,让他有些心绪不宁罢了。
他收敛心神,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沉稳语气:“是本官唐突了。你好生做事吧。”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带着衙役离开了后厨。
他刚一离开,后厨里压抑的气氛瞬间松动,各种议论声又低低地响了起来,目光不时瞟向林见鹿,意味不明。
林见鹿却暗暗松了一口气,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她知道,自己刚才又在悬崖边走了一遭。陆明轩的敏锐超乎她的想象,任何一点不寻常都可能引起他的深究。那支笔的秘密,绝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她重新坐下,埋头继续洗菜,将所有的情绪深深掩藏起来。
然而,有些事情,一旦被勾起,便难以轻易压下。
花魁……沉塘……夜半临水敲窗……
这些词语如同鬼魅的影子,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尤其是“夜半敲窗”,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穿越之初那个夜晚,门外那诡异无声的黑影和冰冷的药罐……
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诡异的联系?还是纯粹只是她的胡思乱想?
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荒谬的念头驱散。当下的首要任务是活下去,安稳地在这后厨立足,而不是去胡思乱想那些与她无关的诡案。
接下来的两天,林见鹿安分守己,在后厨做着最粗重的杂活。她手脚勤快,沉默寡言,尽量不惹人注意。钱嬷嬷来看过两次,见她还算老实,便也没再多管。日子似乎暂时恢复了平静,虽然辛苦,但至少不再有即刻的生命危险。
她偶尔会想起那支笔,心中充满了矛盾。既恐惧那可怕的情绪冲击,又无法抑制地对那匪夷所思的能力产生好奇。她曾再次尝试集中精神去感知笔杆上的符号,却依旧一无所获。那能力似乎只有在某种特定的契机下,或是情绪极度波动时,才会被触发。
这让她稍稍安心,却又有些莫名的失落。
这天下午,林见鹿正按照吩咐,将厨房里一些坏掉的瓜果菜叶收拾到簸箕里,准备送到后门外的堆肥处倒掉。
她端着沉重的簸箕,从后门出去。后门外是一条狭窄偏僻的巷子,一侧是府邸的高墙,另一侧则是几户人家的后墙,平日里很少有人走动。堆肥处就在巷子尽头的一个角落里。
她走到堆肥处,将簸箕里的东西倒下,正准备转身离开,目光无意间扫过巷子另一头的拐角处。
只见那里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车帘低垂。而陆明轩正站在车旁,眉头紧锁,正与车内的人低声交谈着什么。他的神色凝重,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
林见鹿不想多事,正要低头快步离开,却见车帘微微掀起一角,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扳指的手伸了出来,递给了陆明轩一个小巧的、用素白锦缎包裹着的物件。
陆明轩接过那物件,脸色更加沉重,对着车内点了点头。
随即,车帘落下,马车悄无声息地迅速驶离了巷子,仿佛从未出现过。
陆明轩独自站在巷口,低头看着手中那素白锦缎包裹的东西,久久未动,背影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和……悲伤?
林见鹿的心莫名一跳。那素白的锦缎……通常是用于……丧事?
她不敢多看,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想从另一侧绕开。
然而,就在她与依旧沉浸在思绪中的陆明轩擦肩而过的瞬间——
或许是她走得太急,或许是地上有石子。
她脚下一个踉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手中端着的空簸箕脱手飞了出去,“哐当”一声,恰好撞在了陆明轩的手臂上!
而陆明轩正全神贯注于手中的东西,猝不及防被这一撞,手一松——
那个素白锦缎包裹着的小物件,顿时飞了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锦缎散开,里面的东西滚落出来,“啪”地一声,掉落在两人之间的冰冷石板上!
那赫然是一支……通体莹白、质地细腻、顶端却镶嵌着一颗泪滴形状深紫色宝石的琵琶拨子**!
拨子做工极其精美,一看就价值不菲,绝非寻常乐伎所用。尤其是那颗深紫色的泪滴宝石,在昏暗巷弄的光线下,流转着幽暗神秘的光泽,美得惊心动魄,却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哀凄之感。
而此时,这支美丽的拨子,正静静地躺在污秽的石板上,仿佛蒙尘的明珠。
“对、对不起!差爷!民女不是故意的!”林见鹿吓得脸色发白,慌忙道歉,下意识地就弯腰想去捡起那支拨子。
“别动!”陆明轩猛地低喝一声,声音急促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紧张!
林见鹿的手僵在半空,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陆明轩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仿佛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般,自己亲手俯身,用那散开的素白锦缎垫着,将那只琵琶拨子轻轻拾起,仔细地擦拭干净,重新包裹好。
他的动作轻柔而郑重,眼神复杂地看着那被重新包好的拨子,仿佛那是什么极其重要又极其哀伤的东西。
林见鹿僵在原地,手足无措,心知自己闯了祸,低声道:“差爷,民女真的不是故意的……”
陆明轩这才似乎从自己的情绪中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将拨子紧紧攥在手心,看向林见鹿,眼神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只是眉头依旧紧锁:“无妨。你且去吧。”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林见鹿能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极为沉重。
她不敢多留,连忙捡起地上的簸箕,行了个礼,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这条令人窒息的巷子。
一直跑回后厨,她的心还在砰砰狂跳。
陆明轩异常的反应,那支华美却透着哀凄的琵琶拨子,还有那素白的锦缎……所有的线索在她脑海中串联起来。
那支拨子……极有可能就是那位沉塘身亡的花魁柳依依的遗物!而且是对她而言极为重要、甚至让陆明轩都如此郑重对待的遗物!
陆明轩接手了这个案子?他刚才是在向知情者收取遗物线索?
那么……那支拨子上,是否也残留着……某种“记忆”?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长起来,再也无法遏制。
刚才她虽然并未直接触碰到那支拨子,但在它掉落、锦缎散开的那一瞬间,她离它是如此之近!近得仿佛能闻到那宝石上携带着的、若有似无的……一丝极淡极淡的、水生的腥气与一种幽冷的脂粉香气混合的诡异味道……
她的指尖,甚至能回忆起那拨子掉落时,从她手边擦过的、那一瞬间的冰凉触感。
傍晚,林见鹿做完所有的活计,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那间破旧的小屋。
屋里冰冷而空旷。
她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白天巷子里的那一幕——陆明轩凝重的表情,那只戴着翡翠扳指的手,那支滚落的、镶嵌着泪滴紫宝石的琵琶拨子……
鬼使神差地,她再次拿出了那支深藏箱底的毛笔。
这一次,她没有试图去感知笔杆上的符号,也没有冒险触碰那危险的玉珠。
她只是紧紧握着冰凉的笔杆,闭上眼睛,努力地、全力地回想着白天那支琵琶拨子的每一个细节——它莹白的质地,泪滴形状的紫宝石,幽暗的光泽,还有那瞬间掠过鼻端的、诡异的水腥气与冷脂粉的混合香气……
她将自己沉浸在这种回忆里,想象着那支拨子就在眼前。
忽然!
就在她的想象清晰到极致的某个瞬间!
她握着毛笔的指尖,猛地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凉!仿佛瞬间触摸到了寒冬的深潭之水!
与此同时,一幅模糊破碎、却带着强烈窒息感的画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开的涟漪,猛地在她紧闭的眼前炸开!
黑暗的、晃动的视野!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汹涌地灌入口鼻!挣扎的手臂挥动着,手指绝望地向上抓挠,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搅碎了破碎的水月光影!一支莹白的、镶嵌着紫宝石的拨子,从松开的手指间缓缓脱落,向着幽暗的水底沉去……沉去……
最后定格的,是水面上方,一张模糊扭曲、仿佛隔着一层晃动水波看到的……一张带着诡异笑意的……男人的脸?!
“嗬——!”
林见鹿猛地睁开眼睛,从床板上弹坐起来,心脏疯狂跳动,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自己也刚刚从冰冷的塘水中挣扎出来,那种溺水的窒息感和绝望感无比真实地残留着!
她看到了!
虽然不是通过直接触碰,但凭借着那支笔作为媒介,凭借着强烈的意念和近距离的感知,她竟然再次“看”到了!
柳依依……不是失足落水!她是被人强行按入水中的!那挣扎,那绝望,绝不会错!
而且,她在溺毙前,看到了凶手!一张隔水模糊、带着笑意的男人的脸!
虽然看不清具体容貌,但那诡异的笑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这不是鬼魅作祟,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谋杀!
林见鹿坐在冰冷的黑暗里,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
这个秘密,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坐立难安。
她该怎么办?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过她小心翼翼、苟且偷生的日子?
还是……想办法,将这个消息,传递给正在调查此案的陆明轩?
可是,要怎么传递?她凭什么知道这些?难道要告诉他,自己通过一支诡异的笔“看”到了死者最后的记忆?
他会信吗?还是会把她当成疯子?或者……更糟?
巨大的恐惧和犹豫攫住了她。
然而,脑海中再次闪过那支缓缓沉入幽暗水底的、镶嵌着泪滴紫宝石的琵琶拨子,以及那双绝望向上抓挠的手……
就在这时——
“笃笃。”
极其轻微,却异常熟悉的叩门声,再次突兀地响了起来。
与上次一样,轻缓,克制,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清晰地传入林见鹿耳中。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那个神秘的送药人……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