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那个干瘦家丁身上。他被林见鹿一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下意识藏手的动作更是欲盖弥彰。
“抓住他!”陆明轩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
他身后的两名衙役如猛虎扑食,瞬间上前,一左一右牢牢钳制住那干瘦家丁。家丁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筛糠般抖动,徒劳地挣扎着:“放开我!不是我!她胡说!她冤枉我!”
王婆子也懵了,张着嘴,看看面无人色的家丁,又看看眼神锐利、斩钉截铁的林见鹿,脸上血色尽褪,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陆明轩大步上前,不由分说,一把攥住那家丁拼命想藏到身后的右手,强行掰开。
灯笼的光线集中照射在那只干瘦、粗糙的手上。
只见其中指的指节处,果然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老茧,颜色深暗,显然是经年累月摩擦所致。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在那微微发黑的指甲缝隙里,赫然勾连着几根极其细微的、与那湖蓝色裙摆内衬丝线颜色一模一样的亮蓝色丝线!
“证据确凿!”陆明轩冷声喝道,目光如刀锋般扫过王婆子和一众噤若寒蝉的下人,“还有何话可说?”
那家丁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地,涕泪横流:“差爷饶命!差爷饶命啊!是……是王妈妈她……她让我这么做的!她说只要把这裙子塞到这罪奴屋里,就给我二两银子!不关我的事啊!”
矛头瞬间调转!
王婆子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跳了起来:“放你娘的狗屁!张老三你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指使你了?!差爷,您别听这杀才胡说八道!他这是狗急跳墙乱咬人!”
她慌忙转向陆明轩,急赤白脸地想要辩解,却见对方眼神冰冷,毫无动容之色,心下一片冰凉。
陆明轩根本懒得听她废话,人赃并获,攀咬清晰,这内宅栽赃的龌龊勾当已然明了。他挥挥手,对衙役道:“将此二人一并带回衙门,细细审问!”
“是!”衙役应声,拿出绳索便将瘫软的王婆子和那家丁张老三捆了个结实。
王婆子杀猪般地嚎叫起来,却被衙役毫不客气地堵住了嘴。
一场闹剧,以如此意想不到的方式骤然收场。
院子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那些原本看热闹、煽风点火的下人此刻都缩起了脖子,恨不得把自己藏进阴影里,看向林见鹿的目光里充满了惊疑、畏惧和难以置信。
这个罪奴……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明明一直被关在屋里,怎么可能看到张老三栽赃?还知道得那么清楚?连指甲缝里的丝线都能“看”到?
难道她真有鬼神莫测之能?
陆明轩处理完王婆子二人,这才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林见鹿身上。
眼前的少女依旧单薄狼狈,额角带伤,衣衫破旧。但在经历了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峙和指认后,她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里,残存着惊悸,却更多了一种沉静的、甚至略带疏离的光芒。
她刚才的表现,绝非常人。那绝非简单的观察入微所能解释。那是一种近乎……直觉的、精准的洞察!
“你……”陆明轩开口,声音放缓了些,“是如何发现的?”
林见鹿的心猛地一提。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了。官差不比内宅妇人,他敏锐、严谨,绝不会轻易相信“猜的”或者“运气好”这种说辞。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神色,低声道:“回差爷,民女……民女只是觉得,那裙摆内衬的勾丝痕迹很新,不像是旧伤。而张老三叔……”她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平日是在马房伺候,常与鞍具、缰绳打交道,中指磨茧是常事。方才他搜查时靠近民女,民女闻到他手上有马厩特有的草料和皮革气味,又见他神色有些不安,总是下意识搓手指……便大胆猜测了一下。至于指甲缝里的丝线,民女其实并未看清,只是情急之下,出言诈他一诈,没想到……”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勾丝痕迹新、张老三的职业特点、手上的气味、不安的神色,这些细节她都注意到了,是真的。但最关键的那一下“通灵”感知,却被她巧妙地掩盖了过去,归结为细致的观察和大胆的猜测、甚至是“诈唬”。
陆明轩静静地听着,目光锐利如鹰,似乎想从她脸上分辨出这番话的真伪。
他办案多年,深知细微处见真章的道理。林见鹿提到的这些细节,确实存在且合乎逻辑。一个身处绝境、心思细腻之人,抓住这些线索进行反击,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尤其是最后“诈唬”一说,更是办案中常用的手段。
只是……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也太过精准了些。
但看着眼前少女低眉顺眼、伤痕累累的模样,再想到她的身份和处境,陆明轩心中的疑虑稍稍压下,更多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和怜悯。
不管用了什么方法,能在如此劣势下绝地反击,保住自身,这份急智和勇气,已非常人所能及。
“原来如此。”陆明轩最终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你心思缜密,临危不乱,很好。”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既是戴罪之身,此事虽已证明你并未偷窃,但内宅纠纷,本官也不便过多插手。之后府内如何安排,还需看主家意思。”
林见鹿心中微微一沉,但面上依旧恭敬:“是,民女明白。多谢差爷方才主持公道。”
能暂时摆脱偷窃的罪名和王婆子的直接迫害,已是万幸。接下来的路,依然艰难。
陆明轩看了看她额角的伤和破烂的双手,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色瓷瓶,递给她:“这是官衙常用的金疮药,效果尚可,你拿去用吧。”
林见鹿一怔,看着那洁白细腻的瓷瓶,与昨夜那粗陶药罐截然不同。她迟疑了一下,才双手接过,低声道:“多谢差爷。”
“好自为之。”陆明轩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带着衙役和被捆缚的王婆子二人离开了小院。
嘈杂散去,破败的小院重归寂静,只剩下满地狼藉和几个面面相觑、不敢多留的下人匆匆散去。
林见鹿独自站在院中,握着那瓶冰凉的金疮药,看着倒塌的木箱和散落一地的、原主仅有的几件旧衣,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茫然席卷而来。
虽然暂时度过了危机,但王婆子倒台,赵姨娘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她在这府里的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那支笔的秘密,绝不能被任何人发现。而昨夜那个神秘的送药人……又究竟是谁?
未来,依旧是一片迷雾。
……
接下来两天,出乎林见鹿的意料,竟然风平浪静。
没有新的管事婆子来刁难她,也没有人再来指派她去做浣衣房那些可怕的活计。她仿佛被遗忘在了这个偏僻的角落。
额角的伤口在陆明轩所赠的金疮药和之前那罐神秘药膏的双重作用下,愈合得很快,已经开始结痂。手上的冻疮和破皮也好转了不少。
她利用这难得的喘息之机,小心翼翼地收拾了屋子,将那只乎救了她性命、也带来无尽麻烦的毛笔,更加隐秘地藏好。她不敢再轻易尝试触碰那玉珠,但对笔杆上那诡异的符号,却生了极大的探究之心。她尝试过再次集中精神感知,却再无那日的异状发生,仿佛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这平静,反而让她更加不安,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然,第三天下午,一个新的管事嬷嬷来了。
这位嬷嬷姓钱,面相看起来比王婆子要和气些,但眼神里透着精明的打量。她没有废话,直接道:“王婆子的事,老爷夫人知道了。念你此次蒙冤,浣衣房的活计便先免了。但从明日起,你就到后厨帮忙吧,做些洗菜烧火的杂活。安分守己,别再惹事。”
后厨杂役,虽然依旧辛苦,但比起浣衣房那冰冷的酷刑,已是好了太多。
林见鹿心下稍安,恭敬应道:“是,谢嬷嬷安排。”
钱嬷嬷点点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个伶俐的,以后……好自为之。”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翌日,林见鹿便早早到了后厨。
后厨果然比浣衣院“暖和”许多,灶火终日不熄,人声嘈杂,充满了烟火气。管事的厨娘瞥了她一眼,见她手脚还算利落,便指了角落一堆青菜让她清洗,并未过多刁难。
洗菜的水虽然也凉,但至少是兑了热水的。林见鹿默默做着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中午歇息时,厨娘和帮工们凑在一起闲聊,话题很快扯到了外面近日发生的一件新鲜事上。
“听说了吗?揽月阁的头牌姑娘,沉塘死了!”一个胖厨娘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
“揽月阁?可是那个卖艺不卖身、弹得一手好琵琶的柳依依?”有人惊呼。
“就是她!啧啧,真是红颜薄命啊!听说前天晚上还好好的,给几位贵客弹了曲子,第二天一早,人就发现沉在阁后那片荷花塘里了!”
“哎呦,这好端端的怎么会掉塘里?莫非是失足?”
“失足?”胖厨娘撇撇嘴,声音压得更低,“我看未必!听说捞上来的时候,身上只穿着一件里衣,头发散乱,那模样……可不太好看。而且啊,坊间都传,她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自己投的塘!”
“真的假的?可别瞎说,怪吓人的……”
“怎么是瞎说?揽月阁的人都说,她死前那几天就心神不宁,老是说听到有人夜里敲她的窗,可窗外临着塘,根本站不住人!这不是鬼敲门是什么?”
厨娘们说得绘声绘色,时而唏嘘,时而恐惧。
林见鹿坐在角落,默默地听着,心中却莫名地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花魁……沉塘……夜半敲窗……临水的屋子……
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某些不好的联想。
就在这时,后厨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只见两个穿着公门服饰的衙役走了进来,为首的,赫然正是陆明轩!
他依旧是那身挺拔的官服,眉宇间却带着一丝办案带来的凝重和疲惫。他似乎是来询问什么的,正在和管事的厨娘说话。
厨娘们立刻噤声,不敢再议论。
陆明轩问了几句,似乎是关于府上采买是否注意到什么异常人等,目光随意地在厨房里扫过。
然后,他的视线定格在了角落里的林见鹿身上。
他显然还记得她,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她会在这里。他对厨娘点了点头,结束了问话,竟朝着林见鹿走了过来。
厨房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过来,充满了好奇和探究。
林见鹿站起身,微微垂首:“差爷。”
陆明轩看着她,目光在她明显好转的气色和手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平和:“你在这里做事?”
“是,嬷嬷安排我来后厨帮忙。”
“嗯。”陆明轩点点头,像是随口一问。他沉吟片刻,忽然道:“方才我们在说揽月阁的案子,你也听到了?”
林见鹿心中微微一紧,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个,只能谨慎答道:“民女……听到了一些。”
陆明轩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和沉静的神情,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那日她精准指认张老三时那双锐利惊人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某种模糊的期待,开口问道:
“对此案,你可有什么……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