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外,乐逍遥动了真格,一副跟这该死的屏障不死不休的模样。在他的身后陈列着一架巨大无比的弩箭,贺少俊站在箭头上,就像大象身上站着只蚂蚁。
此乃天门宗镇宗之宝,祖师爷定下门规,就是后代饿死也不可售卖的稀世珍宝——乾坤破阵机。以沉渊海十八层凶兽内丹搭配神骨一截炼制而成,威力无穷。
宋应怜站在地面,极力仰头看着这件宗门之宝,虽然很为这样东西的分量感到惊讶,但她不对打开阵法抱有希望。推演师按照周天星辰的运行轨迹来推演过去将来,一般而言,以正统推演术测算出的结果是不会有差错的。
第一次预测的结果显示了,这阵法只能从里面打开,就是师父有本事请来天上四位仙君,他们也得从里面开阵法。
然而乐逍遥不管,一脚踏在石头上,以彩旗指屏障,“开炮!”
一道紫红色的光束从乾坤破阵机的前端射出去,不偏不倚地砸到屏障上,令人振奋的是,这次屏障外终于裂开了一条细缝。乐逍遥见状大为振奋,手上彩旗抡得浑圆,不停道开炮开炮开炮!
一道接一道的光束乒呤乓啷地撞在屏障上,将半个天都染成了紫红色。莘瑶默默将目光从天上一下一下的紫光中收回来,跟在乐逍遥身边这么多年,她自然知道这是乾坤破阵机发出的动静,看来他们也对此地的诡异有所察觉了,正在想办法救他们。
只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看到东南方向那个正在极速扩张的空洞呢?根据方才看到的记忆,不出意外,这个空洞就是师兄曾经探索过的秘境,莫沧残肢,还有那个所谓的幕后黑手也在里面。
“你还记得方才听到的内容吗?”莘瑶看着顾久臣道。
少年回道:“在他们的时空里,洪镇也发生了七日十起命案。你认为是巧合吗?”
“不是。”莘瑶笃定道,“之前我问过杜叔,他告知我这七日洪镇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命案。这么说来,我们所拿到的情报——洪镇七日内发生十起命案,并不是当下所发生的事情,而是发生在五十年前。我大胆猜测一下,五十年前师兄和金梅小姐来到洪镇,却意外发现此地是个只能进不能出的牢笼,并且我们头顶上的这个秘境处于不断扩张状态,终有一日会吞掉整个洪镇。”
“为了救下此地百姓,师兄进入到秘境之中试图杀掉幕后凶手。然而,这位幕后凶手是一位实力远超他的高手,为了控制秘境进一步扩张,师兄采用了最极端的方式,以自身全部力量夺取阵法控制权。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所以将在秘境中打探得来的情报全都记录在纸上,是希望他失败后,这份情报能帮到后来者。”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在这场九死一生的豪赌中活了下来。于是他高兴地回到现实,寻找金梅小姐,然而金梅小姐却被愤怒的人群杀死……后来,金梅小姐尸身化鬼,控制了整个洪镇,而师兄不知所踪。”
“可我想褚师兄未必是不知所踪,”顾久臣道,“也许他还在秘境之内,否则无法解释为何五十年后我们再次得到了洪镇七日内发生十起命案的情报。”
“合理的推断,至于更多的事情,我想我们可以问问金梅小姐。”
说着,她看向角落。那里,从刀下溜走的无头女尸,现在已经知道她便是苏金梅。看着那个爽朗果敢的女孩变成如今的模样,真是让人心里不好受。此时她正蹲在角落里,抱着自己的膝盖呈现防御状态,青白色油纸伞搁在脚边,另一边放着一个硕大的麻袋,里面装满了粮食,不知道她这么瘦弱一个人——一个鬼,是怎么扛回来的。
方才他们被乐逍遥在外面弄出的动静惊醒,一抬眼就看到苏金梅背上扛着一个大麻袋走进来,她转身就跑,被顾久臣眼疾手快地抓住了。
感觉到有人靠近,她立刻耸了耸肩膀,脖子警惕地伸直,看向她脖子上的虚空,莘瑶竟然读出了一股防备的意味。这也不怪她,她这一生,实在是太苦了。
“好了,嫂子,我们来谈一谈吧。”
听到这一声嫂子,苏金梅的身子忍不住一颤,气管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艰难发声。
“你……云,云……漱?”
“不是哦,”莘瑶摇摇脑袋,“云漱是我的二师姐,我是莘瑶。”
苏金梅浑身激动地颤抖起来,她站起来,手脚并用地比划着,气管里嗤嗤的气声更为剧烈,似乎努力地想要告诉他们一些什么东西。
莘瑶拉住她的手,苏金梅愣住了。
她们两个人的手,一只洁白红润充满生机,一只青黑枯焦死气沉沉,她挣扎着想要将手从莘瑶掌心抽出来,但莘瑶毫不嫌弃地拉着她手,靠在心口。一道圣洁的柔光自两人交握的手中放射出来,形成一圈五彩的光圈。
忽然,苏金梅感到一股力量冲开了几十年来被血垢堵塞的咽喉,早已混沌的双耳又再次听清风吹过的声音,每一寸萎缩的肌肉重新舒展开来,如同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水分。她感到自己又重新拥有言说的力量,她听到自己急切的声音,像是直接从心底说出来一般。
“你们去救救你们师兄吧!他进了秘境!他还在秘境里呢!”
莘瑶下意识和顾久臣对视了一眼,后者微微垂着脑袋,摇了摇头。
这种等级的秘境,连他在里面都活不过一年,何况最后褚无为法力尽失,成了一个普通人。
“不要着急,接下来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明白吗?”
苏金梅勾了勾脖子。
“首先,师兄最后进了秘境对吗?”
苏金梅答是。
“其次,你如何得知他还活着。”
“我见过!秘境里有一个黑色的人,他有一次亲手带着褚公子到了我的面前,逼我为他卖命,若非如此,我怎么会无故害人!”
“好的,最后,他如何逼迫你。”
“那人说让我想法子折磨洪镇的人,我开始只让他们每天杂耍作乐不许停歇,否则就不给饭吃,后来那人说这样不够,逼我每半年从镇上抓一个人给他,若我不肯,他就要杀了褚公子。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曾经想尽办法救洪镇的人,可最终我死了,曝尸荒野;褚公子回来后劝他们离开,他们围着他要烧死他,我们一心只想着救人,可到头来却落得这么个下场……我死不足惜,可褚公子这么好的人,不该就这么死了!”
悲戚的哭声在娘娘庙里响起,身后,天空变得一片血红,狂风大作,地面上到处都是平民百姓哭喊的叫声。莘瑶整个人被笼罩在赤红天光中,庄重地承诺道:“如果师兄还活着,我会把他带出来,在这之后,你要自觉去阴司认罪。尽管你的所作所为事出有因,但就结果而言已是身负罪责,明白吗?”
“自然。”
相比五十年前,这秘境之中的妖邪之气更为浓烈,不但天空一片赤红,就连干涸开裂的大地也覆上了一层红纱。干枯的树木已经摧折,折断的刀枪剑戟被风沙掩盖地只剩一点锋芒。
天地和合的极限之处,赫然凝聚着一团浓重的黑烟,那就是阵法的核心,亦是当年褚无为的立剑之处。经过多年来的消耗,那柄剑上所剩的灵力不多,已经无法再遏制秘境的膨胀,但幸运的是,它依然保有对秘境存亡的控制大权,只要彻底摧毁这把剑,这个失控的秘境便会随着法阵一同消失。
可这样一来,褚无为留在这世上最后一样遗物也会彻底消失,从此以后他就只存活在少数几个人的回忆中,等到他们一个个死去,这个曾经拯救过整个镇子的英雄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都到了跟前了,怎么反倒犹豫起来?”
幽幽风中突然传来一声带着轻笑的调侃,“诶,云漱没来?嗯哼,看来她是实现自己的心愿了……看来我这么多年坚持不懈地托梦总算有了作用,要是再没人来,我可真要灰飞烟灭咯。”
亲眼目睹洪镇众人杀了金梅后,他心灰意冷,告知所有人三天内是阵法开启时段,让他们各自逃命,而后他走入秘境,只求一死。一天后他得偿所愿,但令他意外的是,他的灵魂居然没办法离开这个法阵,除非阵法连同秘境一起被破坏。
可现在的他做不到了。
为了离开这里去见金梅,也为了再救一次洪镇,他采用了最低效但也是唯一的法子,利用剩下的精神力给所有路过这里的人托梦,告诉他们莫沧残肢在洪镇作乱,导致洪镇七日内发生十起命案,速去道盟报案。
但,得知这些消息的人要不是不当一回事,要不就是不怕死地依然进了洪镇,然后就出不去了。他等啊等啊等,托啊托啊托,终于给一个初出茅庐的道盟小弟子托上梦了!承蒙老天眷顾,这小弟子终于给道盟报了案!更巧的是来的竟然是熟人!
“师兄……”
莘瑶笼罩在灰暗中,指尖蜷了蜷,忽然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语气充满调侃,“你怎么背着我们偷偷娶老婆啊?太不仗义了吧!难道我们会跟你抢老婆?还是你怕我们吃酒席吃穷你?”
褚无为爽朗大笑,“没有没有!等我们办婚宴的时候我自然托梦给你!你可不要忘了多多烧点纸钱呐!”
“嗯嗯自然自然,不过你既然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们说?”不然按照大师兄洒脱的性格,早就不知道投胎多少次了。
褚无为闻言点头,“果然你了解我,确实有两句话要叮嘱一下,喏,这两样东西拿着。”
他把两块石子丢给莘瑶两人,解释道:“此物名为定风石,是我这五十年来在此研究出的专克妖风的石头,你们带上好走路,到阵法中心把我的佩剑斩断,所有事情就都能解决了。”
说到这里,他笑着摸摸莘瑶的脑袋,可惜手掌直接穿过了莘瑶的头发。
莘瑶有些难过地撇开脑袋。
“以小师妹现在的能力,斩断为兄的佩剑应当不是什么难事了……哎呀,真是岁月如梭啊……行了,去吧,回去之后别忘了给我烧点纸钱,之后能不能在地府当阔少,全仰仗各位师妹师弟了!”
莘瑶笑了一下,抹了抹眼睛,“看我心情,想起来就烧,想不起就算了……师父呢,你有没要拜托他的?”
褚无为想了一会,福至心灵。
“有!你回去告诉师父,就说……要是以后他在街上遇到两层皮的奇怪物种,不要嫌弃,也不要奇怪,一定要收他为徒,那是我回来让他抽筋扒皮了……”
原来那时,他听到了乐逍遥在外边的大吼大叫:“要是让老夫捉住是谁布下的阵法,我一定要抽他筋扒他皮......”
他最后笑了笑,魂体变得极不稳定,眼前的景象如同浸湿的画布,各种色彩冗杂搅合成一片,恍惚间他看见天门宗隐藏在云雾中的山门,波光粼粼的太平湖面,铁窗缝隙中投射进来飘着尘埃的光,最终,他看见月亮将坠的夜,远处,是苏金梅披挂满身月光。
她就站在那里,穿着那天早晨红色的嫁衣,面带微笑。
温柔的月光落在她的肩上。
她向他伸出手,那是通往极乐的道路。
他握住了她。
魂体开始一片片破碎,最终在天际传来的怒吼声中化为泡影。
这次,他是真的死了。
顾久臣靠在枯树上,目光始终注视着莘瑶,她一个站在那里,低着头,单薄的衣衫被大风吹得前后翻卷,仿佛一只落单的小羊,不知该去往何方,身前握起的拳头里还攥着褚无为消失前一刻的碎片。
可幻影怎么能抓得住,不过是一场虚无。
但莘瑶那副样子又实在有些可怜,破天荒的,他居然开始在心里起了念头,要不要安慰一下她?
然而下一刻,莘瑶嘿嘿笑了一声,顾久臣本能地暗道不好,这家伙又要开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了。
果然,风中传来莘瑶欠揍不已的声音。
“小师弟你这么看着师姐,师姐会以为你爱上我了哦。”